第113章
院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岑娘子疑惑,“莫不是还有圣旨?”
也是,一连几道下来,兴许还有圣旨。
但是想想又不至于,拢共就这么两件事,哪还能再折腾?
元娘则道:“许是阿奶回来了。”
陈括苍还要和其他进士们一道游街,想来不会和王婆婆跟孙令耀一道回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以防万一,元娘喊万贯跟在自己身后,然后便去开门了。
门方才打开小半,就能窥见对面的衣裙,是绸布做的,足见来人必定富贵。元娘也因此疑惑了片刻,但她将门彻底打开,青天白日,天子脚下,自己家里刚接过圣旨,寻常宵小之辈不会不长眼地前来。
而这时候,她才窥清全貌,门外站的不止一人两人,穿绸衣戴金钗子的妇人后面是一辆马车,两旁还有婢女和护卫。
门口杵着的妇人客气问道:“此处可是陈家院宅?”
元娘纵然不明所以,也仍从容自若地回答,她点点头,“正是,敢问卿是何人,可有何事?”
那着绸衣戴金钗的妇人笑了笑,举止颇为文雅,她答道:“我家主人乃是魏府夫人,前来拜访贵宅的老太君。”
原本王婆婆是一介百姓,她是不能被尊称为老太君的,但她的儿子陈谦被追赠官位,虽说官品犹嫌不够,但客人拜访时这样微微抬高身份的尊称亦不算逾矩。
元娘听见妇人一说,心弦一震,忽然她福至心灵向马车处望去,正好见到魏夫人掀起帘子。见到元娘望过来,魏夫人并没有被发现的局促,反而雍容闲雅地一笑,没有刻意的傲慢,但上位者对下位者,或者说尊对卑的那种天然悠闲尽显。
元娘心中紧张得要死,魏夫人的到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元娘觉得自己从未有这般清醒的时候,手脚似乎有了自己思想,她仿佛被另一个人掌控了躯壳,她能游离地感受到自己的每一个举动。
她扬唇浅笑,是从未有过的端庄娴雅,她听见自己语调轻缓,从容自如道:“原是魏夫人,可惜我祖母尚未归家,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还请进来歇息片刻。”
说着,她就朝边上退开半步,而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而魏夫人也没再让仆妇代劳,有婢女将她搀扶下马车,她绣着精美云纹牡丹的绣鞋在踏上石板前,鞋底清晰可见,干净发白,没有沾上半点尘土。
这便是士族女子的绣鞋,元娘都不必抬脚,也知道自己鞋底定然是灰黑的。因为她成日在外,即便如今已经深居简出,但也常常要外出采买食物,昨日,她还刚去了新郑门,就为了挑两尾新鲜的鱼。
元娘脑海里浮过种种思绪,却皆不曾表露出来。
魏夫人不着痕迹打量着,倒是微微点头,虽然这些年长于乡野,又在市井耽误了几年,但不卑不亢,言行有据,倒是被教得很好。
她还怕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肤色黑黄,举止粗糙的野丫头。
也是,有王老太君在,又怎么会教得不好,听闻她的幼弟就以十四的年纪考取了进士,还是探花郎。虎父无犬子,他早逝的父亲不也是当年的探花郎么?
而且不论是王氏,还是陈氏,都富贵了许多年,王氏的门庭尤为高贵,祖上不知出过多少重臣。
想到此处,魏夫人看元娘的目光又满意了许多。
当年能定下亲事,就足以说明,她对陈元娘的家世是满意的。不仅仅是官位这么简单,还有家风教养,真正有底蕴的人家,纵然一朝没落,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魏夫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宋朝许多士大夫若是择儿媳,常常会看她家中是否有家训家规,若是没有,纵然身份看着相当了,也是不满的,断然不会聘娶。
魏夫人缓步走进陈家的院子,说是院子,也只有那小小的一隅,便是与魏家下人住的屋舍前的空地都不能比。但她环视周遭,收拾得温馨雅致,有石桌、秋千,还有夏日乘凉的棚子,棚子上缠绕着野藤,颇有野趣。而石桌上还放着下了半盘的棋,正是元娘昨夜和陈括苍下的。
只是当时天色渐晚,两人还未分出胜负,索性就放在那,留待回来再下。
其实也是个念想,毕竟第二日去得凶险,多少算是等着回来的意思。
魏夫人自己闺中时就爱下棋,她家累世官宦,父亲不愿入仕,却也是既有名望的大儒,所建的书院中有许多来求学的士子。
她闺中顽劣时,也常偷偷去瞧人家对弈。
甚至和父亲的几位弟子都隔着屏风下棋比试过,想当初,魏相公家中虽富庶,但早两代还是填不饱肚子的庶民,后来纵然有万贯家财,也只是商贾。
与魏夫人之间,相差甚远。
但他求学极为勤谨恭敬,若遭师长责骂,则色愈恭礼愈至,她当时觉得此人无趣至极,和其他学子没什么不同,甚至更为古板,并不怎么喜欢,乃至是有些隐隐的不喜。
可当她偶尔和他下棋后,发现他棋风凌厉,完全不似平日的板正严整。故而生了些兴趣,后来就逐渐改观,发现他也是有人气儿的,不知不觉便动了心。
许是因此,看着那盘棋,魏夫人回想了许多,目光便也不自觉多停留了会儿。
院子里能认出魏夫人的只有岑娘子,两人的夫婿曾是同僚,关系又极好,自然有交集。故而,即便没听清门外说了什么,这时候也是一样认出魏夫人。
岑娘子又惊又喜,同魏夫人互相见礼,打了招呼。
因为圣旨的缘故,两家人注定要结为姻亲,岑娘子有心为元娘在未来婆母面前讨个好,见她多看了几眼棋盘,便主动道:“这是昨日元娘与犀郎对弈,两人分不出胜负,索性留待今日。对了,犀郎你还不曾见过吧,他是我的幼子。”
多年未见,魏夫人虽笑容有些客套,但礼数还是周到的,十分配合的回答,“哦?想不到元娘小小年纪,棋艺倒是不错,这是你下的吧?很灵巧的心思,也很大胆。”
后者的褒贬不明,但魏夫人眼里的欣赏骗不了人。
见状,岑娘子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她与魏家人相处过,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坏人,魏夫人或许为人有些高傲,但十分明事理,从来不会随着自己的喜恶骂人。
魏相公的母亲倒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但也是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对看重的人十分和善偏心。
不过,魏相公的母亲若是不讲理也不怕。
毕竟……
多年不见,岑娘子见了旧人,许多昔日的回忆都浮想起来。
想起当年在县衙里的年月,岑娘子的嘴角就不由扬起,浅浅的笑容洋溢在唇边。
而元娘正在回答魏夫人的话,两个人就着棋聊了几句,魏夫人眼里的欣赏满意之色愈浓,口齿清晰,思绪清明,显然读书习字一样也没有落下,就连样貌也肖似亡父,是难得的灵秀美丽。
纵然她这些时日有意看了不少闺中女子,元娘在里头也是佼佼者。
问了几句以后,魏夫人就周到地看向其他人,孙大官人和廖娘子她都过问了两句。
原本元娘就煮好了茶,趁着她说了许多话,也奉上一杯,用以待客。
元娘不得不庆幸,家里本来不备茶的,后来王婆婆觉得她还是要学习煮茶和茶百戏,就买了回来,亲手教导她。与王婆婆比起来,元娘只能算得上粗通,王婆婆却是个中高手,无愧曾经高门贵女的家世。
魏夫人接过茶碗,低头一瞧冲出的图案,立即展眉,她笑颜逐开道:“喜鹊登枝,倒是应景。”
魏夫人又问了元娘些话,譬如学了多久,和谁学的等等,然后指点了几句。
元娘则敛眉静听,该答的答了,被指点也没有不安局促,反而大大方方道谢。
魏夫人看着客气,实际上也存着几分长辈的架势。
正说话间,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众人皆往外瞧,竟是王婆婆回来了,她身边还跟着孙令耀。
各人有各人的慌张。
孙大官人与廖娘子夫妻顾不上有客,围着孙令耀,又是抬起他的手,又是摸着他的脸,关怀他如何了。
而魏夫人则立即起身,走到王婆婆面前,甚至福了一礼,“经年不见,您可安好?”
她眼里的亲近与尊敬做不得假。
元娘一直注意着,自然发觉了,她有些好奇,难道魏夫人与自家阿奶也有故事?
第114章
元娘并未听阿奶提前过只言片语,不过也不奇怪,当初都退婚了,又怎么会谈论与其相关的事。
面对魏夫人的亲近,王婆婆显得很淡然,她眉毛一挑,仅是讶然了片刻为何魏夫人会出现在此处,旋即就想清了内里的关窍。
官家下旨赐婚,陈魏两家自然都能知道。
至于魏夫人为何会这般快地备好礼物前来,不难得知,魏观向官家请求赐婚的时候,魏相公可在一旁。以魏相公处世的智慧,自然会知道,既然两家的婚约已成定局,注定要做姻亲的人家,就不该继续存着嫌隙。
当初他们家退婚,虽说是给了钱财,但也真的有得势后毁约的嫌疑,陈家面上不说,客客气气把退婚的仆妇送走了,可难免心存芥蒂。
王婆婆想着,便不免摇头笑。
说来也是稀奇,当初魏从严和她的儿子两人一块为官,性子却是截然相反,一个看着顽固古板,实则灵活懂变通,一个看着聪慧敏捷,实则最是固执。
想也知道,倘若魏相公真的如他表面那样不苟言笑,不知变通,又怎么可能爬上高位,他在人情世故的把握上就连王婆婆都忍不住称道。
果然,刚见礼完,魏夫人就说出了来意。
她还是笑的,举止神态也娴雅高贵,但并无先前的高高在上感,甚至恳切了几分,“当初退婚,实是魏家的不是,我今日前来是特意想您告罪的。”
说罢,魏夫人头微侧,仅仅给了身后仆妇一个眼神,那仆妇就闻弦而知雅意,抬手招呼几个下人,她自己打头阵捧着盒子上前。
魏夫人道:“这是高丽来的百年野山参,最是补元气,近来您诸事繁多,奔波劳碌必定辛苦,正宜炖一些好滋补养神。”
接着,魏夫人又依次讲了几个,可谓是把陈家的几个人都照顾到了。
每样都贵重,像是那百年老参,更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但是,王婆婆并不是那起子眼皮浅的人,她连看都未多看一眼,只客气道:“劳你费心了,都是好东西,你我通家之好,何必如此客气。”
想也知道,王婆婆年轻时家里是真的显贵,纵然捧来金山银山,她也不会皱一下眉,这便是出身大族,见过世面的底气。
再落魄也不是随便如何都好打发的。
魏夫人料想到了,可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王婆婆见到桌边的茶汤,她看似蹙了蹙眉,嘴上贬了两句元娘茶点得不好,实际上主动替了元娘,与魏夫人打交道。她坐下来自顾自动手点茶,要请魏夫人尝一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纵然穿得甚至未必有魏夫人身边仆妇光鲜,可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魏夫人与王婆婆当真说不上谁更胜一筹。
而魏夫人先是客套了一番,说怎好意思让王婆婆亲自点茶,接着就恭维了两句,说许久没有尝王婆婆煮的茶了。
她甚至对左右道:“满汴京没几人能有我婶母点茶的手艺。”
几句话间,魏夫人对王婆婆的称呼就变成了亲近的婶母,仿佛和往昔没有什么不同。
王婆婆笑呵呵道:“你且说罢,宣扬出去,叫人听了,都来笑话我一个老婆子。”
两个人多年不见了,甚至因着一些缘故,彼此都有些刻意,但那种不自觉透露出的熟稔是骗不了人的。元娘在边上看着,她几乎没有能插话的时候,可也更好的观察两人,察觉出了不同。
果然,下一刻,魏夫人吃了一口茶,将茶碗放下去,轻轻叹气,就开始追忆往昔。“想当年,若非有您爱护,我尚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
王婆婆不肯揽这个功劳,却也顺着说道了几句,她猛地放下茶碗,冷哼了一声,“我就看不得那等磋磨人的恶婆母。袁采公有言,‘己之性行为人所重,乃可诲人以操履之详,己能处父母之侧而谐和无间,乃可诲人以至孝之行。苟为不然,岂不反为所笑!’她自己侍舅姑尚不尽心,不思修德行以服后辈,安有颜面苛责于你?枉费她与袁采公为同乡人,竟无半点濡染!”
有些话,王婆婆说的,魏夫人却说不得。
毕竟事关长辈,魏夫人即便心有怨言,却不敢在人前讲长辈的不是,只转了话题,说起王婆婆当初的爱护,还有教她做女红的场景等等。
元娘却在她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真相,似乎魏夫人的婆母行事乖张,很不喜欢这个出身官宦世家的儿媳,没少磋磨人,甚至跟着夫妻俩一块上任。前几年,魏夫人没遇到过这样胡搅难缠的人与乡野里磋磨人的直白手段,委实受了不少苦。
然后便遇上了王婆婆。
王婆婆不但出身高门,还做了寡母独自抚养儿子长大,那真叫一个既会调教人,又强硬气势足。而两家说是邻居,其实县衙就那么大,和住在一块差不多,王婆婆不声不响地就叫魏夫人的婆母吃了不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