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王婆婆在这条街这个铺子里的头一回亮相了,嗓门之大,叫人印象极深。
元娘脸上扯着笑,表情无措,因为生得美貌的缘故,旁人显得尴尬的神情,落到她身上就成了懵懂无辜,洁白无暇,叫人轻易被迷惑。
甚至还会想着,她怎么这么可怜,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不论碰到谁,单凭外貌都会对她怜惜三分。
但很可惜,眼前的是王婆婆,把元娘从小带大,她有多少把戏一清二楚。见状,王婆婆只冷哼一声,丝毫不怜香惜玉,“卖可怜也无用。”
元娘噘嘴,委屈得快能挂油壶了,她泄气低头,老实认错,“知道了知道了,我下回不会随意坐台阶了,不能给我们阿奶丢人!”
说到最后,她还是禁不住本性,语气上扬俏皮,习惯于和阿奶撒娇。
王婆婆今日忙得很,才懒得和元娘计较。虽说把铺子收拾干净的活可以交给万贯,但要做食肆,既要找人“上贡”,还得把灶上的东西买齐全,总不能这边做生意还得用家里那口锅凑合吧?
王婆婆没好气的说,“好了好了,你快回家去,灶上热着甘豆汤。真是,寻你半日都寻不见,冷了就不好喝了。”
元娘当即眼前一亮,拉着徐承儿准备一同进宅子喝汤。元娘想正正好呢,今日天冷,承儿姐姐的手牵着泛冰,喝碗热腾腾的甘豆汤,身子肯定能暖和起来。
王婆婆为了方便元娘进去,特意把门给打开了,她看见徐承儿,怕人家多想,语气和缓了些,试图打圆场,她热切道:“承儿啊,方才我是说元娘,不是说你,你大方稳重,巷子里人人都是夸的。”
事实证明,王婆婆和陈元娘的确是亲祖孙,本质上都很懂得夸人,更通晓人情。
徐承儿都被夸红了脸,只敢不停的说您过誉了。
徐承儿和元娘进去把整个罐子都放在锅里闷着,以此维持温度的甘豆汤提了起来,分着喝了,刚好剩下两碗多三碗的量。
喝完以后,身上果然暖呼呼的。
就是甘豆汤其实不算很好喝,元娘觉得自己的嘴在汴京的短短时日内被喂刁了。
竟然也能说甜滋滋的汤水不好喝了!
但确实一般,就是黑豆熬出来的味道,她兴许不大喜欢黑豆,但加了甘草,味道甘甜,总的也不算难喝。
元娘有些想喝渴水了,特别是荔枝膏点水泡出来的,那味道酸甜辛辣,喝得人全身发颤,能直接精神起来。
*
她没想到第二日自己就喝上了。
因为王婆婆趁着相国寺的开放日,去买铺子所需的一应灶具了,林林总总花了足有七八贯,和铁相关的东西总是不便宜的。
元娘当时就主动请缨,把话说得可好听了,愣是让王婆婆同意带她一块。
为了奖赏勤勉自觉的孙女,喝一碗渴水不过分吧?
买一包蜜饯不过分吧?
来一斤包甜的橘不过分吧?
吃一个别人家做的油饼不过分吧?
好的,过分了。
元娘在王婆婆的眼刀中,决定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守己,直到归家。
但今日依然是个丰收的好日子!
她提着自己的几个小纸包,还有阿奶买的一些灶具,心情愉悦,简直想哼曲子,奈何自己一首都不会,真叫人扼腕。
若是有时机,她真想和徐承儿一块去勾栏瓦舍,见识见识。承儿姐姐说那儿什么都有,杂剧、小唱、傀儡戏、评书、散乐等等,特别多,有些甚至被接入宫中表演,回来后则会挂出“御前”的牌子,极好认。
但瓦子的好处可不止这些表演,甚至有卖吃的喝的,乃至衣衫首饰等等,最不可缺的还有占卜算命。
徐承儿说州西瓦子有个新来的张术士,据说算卦很准,一卦只收一百文,比起那些名声鹊起,专给王公算卦,一卦上百乃至上千贯的术士,一百文委实低廉。
她被说的,也有点动心。
只是她的小钱袋子里拢共就剩下三十八文,一百文怕要攒很久,而攒那么久的铜钱,一口气花出去就为了算卦,就算算得很好,她也有可能心疼得晚上睡不着觉。
真叫人纠结。
但她没纠结太久,因为回去以后,阿奶拿着新灶具就开始大展身手,做了不少好吃的。
既是要卖予客人的,自然一开始就都得好吃,不能卖了人以后,人家说不好吃才不做,那不是伤了声誉么?
不论是因何缘故,总之元娘吃得很开怀。
几乎都是她没吃过的东西。
特别是肉鲊!
天爷啊,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肉!
肉的话就是寻常猪肉,这道菜其实用羊肉最佳,但阿奶嫌羊肉贵,所以焯猪肉时加了点姜、葱、酒去腥臊味。主要是后面调出来的酱汁好吃,放了一碗好醋,四钱盐,花椒过油煸炸,最后又酸又麻,回味时带着砂仁等香料的香。
别说沾肉了,就是沾生蔬都香。
特别下饭,尤其天渐冷了,吃完舌头发麻,气血上涌,脸通红泛着热。
“冬日一定得卖这个!”元娘道,“太好吃了!”
而且做法还简单。
旁边的岑娘子和陈括苍都点头,十分认可。
王婆婆还做了几道,都让她们试。
其中,争议最大的就是糟鸡,腌好后从酒糟里取出来,放在竹漏勺上,舀起铁锅里的滚水,反复浇上去,直到糟鸡被烫得热气腾腾,肉冻化作晶莹汁水。
咬一口,先是满嘴酒香,之后才是认真品尝口感不腻不柴的鸡肉。
对此,元娘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陈括苍觉得一般,岑娘子十分不喜,因为她从不沾酒,甚为排斥。
至于王婆婆嘛,她既做了,自然是自己爱吃的。
这下就难以判断了。
而且……
元娘肚子里没油水,容易吃什么都喜欢,至少王婆婆至今没见过有什么是元娘不爱吃的。她有时候觉得元娘这孩子机灵、一肚子小聪明不好管,有时又觉得真是上天馈赠,好养活又贴心,叫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最后,酒糟鸡只好列为待选。
这样一连折腾了几日,整个宅子里都是各种吃食的香味,可算是叫王婆婆定了大概的单子。
首先,没什么金贵难做的菜式。其次,以油炸面点类为主,这东西没什么功夫,稍微掌握好火候就成。
因铺面大小的缘故,王婆婆打算开油饼店,而非胡饼店。
油饼店一般卖的东西少,店也小,胡饼店卖得却很杂,店面广起来和正店也相差无几。
最后,要叫人知道王婆婆油饼店将开的消息。
正好也为了能试试准备的菜是否合众人口味,王婆婆干脆把做出来的菜分给几家邻居尝上一尝,能不能把消息透出去再说,好赖这些邻居都在她们搬家的时候送了热茶跟吃食,人家表了善心,自家怎么也该往来一二。
这样跑腿的事,自然是小孩子来做。
元娘分了几家邻居,陈括苍恰逢学堂休假,也分了几家,但他分的邻居路要多走几步。
元娘头一遭去的便是徐承儿家,于是,除了一罐徐家阿翁自酿的蜜酒外,身边还多了个徐承儿。官府是不允许脚店自行酿酒的,但平常人家不卖自己酿点喝也不限制,就是酒曲往往也得自制,所以常常酿得不好。
不过,徐承儿很是夸耀她阿翁的手艺。
徐家阿翁是郎中,与道士往来密切,因而学到了酿蜜酒的方子,酿出来的蜜酒可谓一绝,在近几个巷子都颇有名声。
她说得元娘都想尝尝味道了,毕竟所谓蜜酒可是用白沙蜜酿的。元娘在乡里喝过白沙蜜,掺水饮了甜滋滋的,甜味不比往水里加糖差。
但到底没敢,她怕阿奶会骂人,小小年纪就偷喝家里的酒,怎么想都是阿奶的逆鳞。
下一家,是去窦家送。
这也是为何徐承儿跟着的原因,窦家徐承儿熟得很,恰好把上回买的薰笼一道送去给窦家阿姐。受上回不小心听见窦家兄嫂谈话的影响,徐承儿总怕自己掩饰不好神情,流露出什么。如今和元娘一道去,正好多一人能引引目光。
元娘提了一个三层的食盒,每去一个邻居家,都要带着空盒子回去重新放三盘。
头一盘是油炸的,比如油饼、油条段、鸡子肉煎饼。
这个鸡子肉煎饼也是陈括苍捣鼓出来的,他不知怎么让阿奶打了一个有凹槽的锅,又是放面糊煎成型,又是鸡子煎成圆饼状,还往鸡子里撒腌制的肉沫,全都弄好后两个面糊饼里夹着鸡子圆饼,再塞些腌菘菜。
看着奇形怪状,胡饼不胡饼,馒头不馒头的,但吃起来味道很好。
面糊表皮被油煎得金黄酥脆,鸡子比起白煮要多出一股煎的香味,肉沫使得口感复杂,多了嚼劲,腌菘菜的酸中和了油煎的腻,回味酸咸爽口,满嘴回香。
第二盘是肉鲊等之前觉得不错的,第三盘则是酒糟鸡那些觉得可也不可的。
这些动不动就是肉和油炸的东西,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菲,但其实并非如此,每样都切得很小,不过半口的量,但摆盘好看,就显得多。这样三盘,实际花费不过二十几文。
既有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不至于太费钱。
要不说王婆婆精明会盘算呢。
当然,种类都是一样的,但往来得好的,当日送的东西贵一些的,盘子里的量也会大一点。
这些就是挑不出错处的小心思了。
元娘和徐承儿到了窦家的时候,刚好碰上窦家来客,实在是巧了。
院子里站的是三个年轻的哥儿,最大的十五六,最小的十一二,都生得面容周正,相似的一双单薄眼,能叫人猜出他们应当有亲戚关系。
而窦家嫂子也是一样的薄眼皮。
她们到的时候,他们聊得正酣,因两边年岁都不大,又是都是平民百姓,倒不至于连打个照面都不成,只是彼此颔首,并不说话。
窦家嫂子准备先把两个小娘子带进小姑子的闺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继续攀谈起来,说到了一个什么很厉害的人,语气激烈。
隐约是……
括苍?
徐承儿眼带疑惑,凑到元娘身边,小声道:“你弟弟不就是名叫括苍吗?”
她声量小,照理不该被听见,但也不知是不是风正好吹过,还是那人特别耳尖,中间那个十三四岁,看似最寡言的少年,目光倏然转来。
“你是章豫学塾神童陈括苍的姐姐?”
神童?
元娘疑惑,但她面上不肯表露,只故作淡定颔首,“嗯,有何事?”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