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对起来就没完,还是王婆婆喊她俩吃饭,才勉强暂时结束。
今日的主食是莲子百合粥,清火润肺的,午食虽然丰盛,但吃得太荤腻了。
但王婆婆却让她们先一人吃一个春卷。
春卷是薄皮里放了豆芽、笋干、菘菜、豆干,然后薄皮左右对折后,往前卷,每个都不大,两到三指宽,卷好了放进油锅里炸。
春卷外头的薄皮炸得金黄酥脆,尤其是刚出锅的时候,用手稍微用力一捏,外皮就碎成金黄小碎片了,吃起来一点都不费牙。但是豆芽会随着咬动被从春卷里拖出来,豆芽汁水多,豆干嚼着香,混着酥脆外皮,越吃越起劲。
王婆婆还让她们吃完春饼以后,得咬一口生萝匐。
虽说萝匐也有降燥气的作用,但吃它不是为了这个。
“立春立春,就是得咬春嚼春,今年才会丰收。”王婆婆面上高兴,顺口道:“要是犀郎今年能中举,等明年立春的时候,我就去盒子铺去叫苏盘,你们是没吃过,苏盘里光是荤菜就有七八种,炒素菜也有许多,都帮着切好了,只管往薄皮里夹,可有意趣了。宣泰桥吴记盒子铺做的最好,卖得还贵,但一到立春,各家派去买苏盘的小厮能排到后一条街。“
象征性的吃过春卷,咬了口生萝匐以后,才真的开始用晚食。
芥辣瓜儿的好吃自不必提,旋煎羊白肠也很好吃,煎完就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咬开以后,里头的羊血香嫩可口,不知道王婆婆是如何处理的,一点腥味也没有,反倒有些像豆腐,却比嫩豆腐有滋味。
吃过饭后,万贯将碗筷洗净。
众人都闲下来。
元娘本想上楼去,却被王婆婆给叫住了。
看王婆婆的架势颇为严肃,跟着一道进屋的短短几息里,元娘把自己最近干过的事都仔细想了一遍,就差王婆婆忽然一拍桌,怒喝一声,然后她就会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干过的坏事说完。
然而并没有。
王婆婆坐在深驼色的床帐下,静静道:“你渐渐大了,自己有主意,有些事我也该问个清楚。”
“元娘,你想高嫁还是低嫁?”
第44章
“啊?”元娘睁大双眼,表情茫然,不知道阿奶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再如何活泼、不拘小节,也是个正当年纪的小娘子,猛然一问,惊讶过后,多少难为情。
元娘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带缠成卷,微微偏头,不解道:“阿奶,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问过你。”王婆婆一反素日里的凶悍严肃,用的是平静商议的语气。
她坐在床榻上,暗沉的床帐虽然没有放下,但是也挡住了左右两边。
王婆婆屋里的光线本来就不好,又是暮色昏沉的时候,阴影被拉得很长,整个屋子都像是笼罩在暗色里。一如王婆婆,她其实也不年轻了,虽然尚有几分力气,中气足得能骂街,但是也不能掩盖年纪。
况且,她也怕。
她这一生经历太多,知道人命有多脆弱,她的丈夫、儿子,哪怕她再怎么不愿意,也都早早离她而去。
她怕自己的性命也会如丈夫和儿子那般说没就没了,有时候,一场急病,一个意外,世事多变换,谁也说不好。那她的元娘怎么办?
王婆婆总希望自己能多帮元娘做点什么。
犀郎她不担心,这个世道对男子宽宥,他怎么都能活下去,倘若侥幸考取功名,自有一番活法。元娘是女子,终身只能靠婚嫁,如此方不至颠沛流离,而且她生得太好,倘若他日真的要独立门户,还不知会有多少祸端。
为此,她的婚事倍加艰难。
即便是低嫁,也不是范家大郎之流的人,可以家世稍低,却绝不能护不住她的元娘。
越是低嫁,越挑男子品性。
否则,只会是苦难的开端。
王婆婆怎么舍得元娘受苦,这是她一勺米一勺汤喂养到这么大的,亭亭玉立,小脸莹润。
她还记得当初好不容易各方周旋救下儿子,最后削去官职,散尽家财,只保下一条命。那时候,说不累不难是不可能的,她豁下尊严脸面,去求人,一家人狼狈的离开汴京。
路上还遇见了劫匪,侥幸保住性命,却只剩下她缝进衣角里的一些金子。
但她想,没事,人活着就行,她还有儿子得护着。
谁知道儿子在狱中伤了根本,即便一直吃药,最后还是撒手人寰。
她在灵堂前,望着儿子的棺椁,听着外间人催债的声音,也不是没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候。
是年幼的元娘,还不及腿高的元娘,垫着脚,用像藕节似的有肉窝的小手努力帮她抹泪,喊着阿奶不哭。
灵堂的风很冷,吹得灵幡簌簌,漫天的白色纸钱,就连火盆里的火都时高时低,难以琢磨。棺椁里,躺着她的儿子,面色青白,一动不动,她不必再忧心他会否下一刻就止不住的咳嗽,更不用怕阴雨天他断过的骨头会刺痛难忍。
他解脱了。
可她还有元娘。
出生在流民中,自幼跟着受苦的元娘。
需要她护着。
其实,人心都是偏的,她疼爱犀郎,会一整夜为他诵经祈福,可她更爱元娘,元娘是在她最灰暗的时刻出生,度过了最艰苦的一段日子,她愿意为元娘豁出性命,只求元娘一生安康。
当然,是如果可以的话。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划算的买卖。
那就只好费心筹谋。
在王婆婆追忆往昔心绪的时候,元娘上前侧坐到床榻边,抓住了王婆婆的袖子,宛若求助般,忐忑开口,“阿奶,我不知道。你教教我,高嫁如何,低嫁又如何。”
“所谓高嫁,自是费心攀上好门第,日子富裕体面,那么必然要受些苦,事事小心谨慎。可若是低嫁,或许很累,甚至得贴补嫁妆,但能自己掌家,腰板子更直些,这里头差别可大了。”
其实,高嫁低嫁也说不准哪个就一定更好。
王婆婆自己就是低嫁,这些年辛苦操持,全靠她性子强硬才能撑下来。她的姐妹倒是有高嫁的,侍奉翁姑如履薄冰,但确实也是享受膏粱锦绣,人前体面扬眉。
世上不会有万般皆如意的婚事。
总要有所权衡。
元娘……
她拿不定主意,气馁摇头,“我还是不知道该选哪个。”
王婆婆摸了摸元娘松软的头发,“不急,慢慢想,你想好,一切有阿奶帮你谋算。”
元娘头靠在王婆婆的肩上,依赖地抱住她,娇声应好。
*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元娘开始仔细思索阿奶的问题。
她怀里抱着小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它软绵绵的毛,小花舒服的屁股抬高,尾巴高高翘起。
若是高嫁,她可不想受委屈,可是低嫁的话,对不住了,她还是喜欢享受富贵的日子。
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她没见过汴京是什么样,即便艳羡好奇,对她而言也太过遥远,能好好待在村子里做活,不会觉得日子有多苦。
可是她到了汴京,享受过汴京的繁华,哪怕她只是市井里过得稍稍好一点的人家,也远比穷乡僻壤的富户要过得舒服,能在瓦子看官家观赏过的表演,吃南北各地汇集的美食,甚至许多还价廉无比。
而且阿奶很疼爱她,家里的杂活都交由万贯做,外面铺子抛头露面的活也不许她插手。
她每日最要紧的就是读书习字,和徐承儿胡乱出门玩。
说真的,她觉得自己被养得有些好逸恶劳。
倘若再回到从前的村子,自己一定待不住,也再做不来那些粗活了。
一样的,若是让她过比现在差的苦日子,她一定受不了。
元娘悠悠叹气,这可真难选。
她把小花放在床榻上,小花自己跳了下去。
元娘走到自己平日写字的平头案前,把记账的册子翻出来,里面有张纸是各个男子的对比。元娘觉得有些杂乱,干脆重新誊抄了一遍。
【文家麟,年十七。
容貌中人之姿,脸圆,似无辜,
性情活泼可亲,健谈
家宅一进宅院
车马无
家资有香水行,温饱无虑】
写到这,元娘骤然把他的名字涂掉,不行,经营香水行太累,她不喜欢。
后面林林总总写了四五个人,都是她清楚知道喜欢自己的,都不大成,很快就到了阮小二。
【阮小二,年十五。
容貌中上之姿,肤色偏黑,鼻梁高挺,较为英气
性情直爽易怒,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
……
学问平平,武艺不凡
亲眷母亲讲理,兄长宽厚】
【俞明德,年十七或十八。
容貌上上之姿,眼有神,目坚定,笑时颇为动人,奈何不爱笑
性情平直寡言,勤勉上进
家宅二进院落
车马无
家资祖传染店,衣食无忧,盈余不菲
学问极佳,有望中举
……】
最后是今日新添的范家大郎。
【范成,年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