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桥和新郑门在一条路上,而通济坊则是另一个方向,若是想在天色暗前回到三及第巷,通济坊和新郑门是无法兼顾的。
她是在隐晦的问他,要不要同路而行。
端看他自己的决断。
魏观毫无犹豫,“金梁桥刘家吧,我许久未去了。”
元娘讶然,好奇道:“我以为这样偏的小店,你不会知道,那我方才岂非班门弄斧?”
“怎会。”魏观温声回应,眼里还带点怀念,“我对汴京许多店家并不了解,金梁桥刘家……是昔年我父亲在任上时,一位叔父告诉我的,他应允,待他回汴京就给我带金梁桥刘家的蜜煎雕花,说那是整个汴京味道最好的。
“没成想,我父亲先行回汴京,我那时年岁不大,没忍住好奇,自己去了。”
魏观声音轻缓,音色徐徐,十分悦耳,元娘不知不觉就被带入情绪中。
她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很好吃。”魏观垂眸,掩去眼里异样的情愫,对着元娘如平常一般,微笑着,“的确是汴京滋味最好的,我吃过许多席面,头一道往往都是蜜煎,但都不及它。”
元娘很敏锐的察觉到,魏观在答非所问,但他既然转了话头,想来是有不能为人道的事。元娘自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才不会为了一己好奇之心,非要追问人家不愿开口的隐秘。
所以元娘指着路边的馒头,忽然兴奋道:“过几日就是大寒食,前一日要做枣锢飞燕,我最喜欢吃这个了。从前不在汴京时,我家日子过得并不算好,但每逢炊熟这日,阿奶会依从汴京的习俗,用柳条串起枣锢飞燕,挂在门头上,可好看了,为此阿奶还没少吵架。
“但我喜欢也不是因为味道好,孩童时候,但凡做成禽兽花卉的点心,都会被吸引住。多年吃下来,就成了习惯。”
元娘有意略过之前的事不提,也因此,她错过了魏观望着她的复杂目光。
那个与魏观说金梁桥刘家蜜煎雕花的,正是元娘的父亲。但他始终未曾践诺,未曾想,机缘巧合下,竟是元娘带他去。
说起枣锢飞燕,元娘又顺带讲起清明,她爹的墓不在汴京,不用出城扫。元娘说她还没买到过清明时候,郊外卖的门外土仪,年年都有看到,但没去郊外就买不到,还好徐承儿答应今年出城扫墓时给她带回来。
提起这个,元娘笑容真切,是真的雀跃高兴,“虽然是陶土捏的,但好生有趣,有黄胖小泥人,还有泥涅的小鸡。我见过最厉害的是泥捏的李三娘,好生英气。”
怕魏观兴许一心沉迷圣贤书,和犀郎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元娘忙补充道:“是刘知远与李三娘,我听刘知远诸宫调时就极喜欢李三娘,她当真厉害。不过这个不太好买到,尤其是做工那样像的。不过,今年只要能收到门外土仪,不拘是什么,我都觉得很欢喜。”
“你喜欢看诸宫调,似乎州西瓦子莲花棚的诸宫调就颇为有名,”魏观并未觉得她的喜好幼稚,反而静静听着,悉数记下,与她探讨交流。
元娘看魏观的目光瞬间亲切了许多,没成想他真的能有几分了解。
接下来一路,元娘没忍住说的都是诸宫调和杂剧,这些都是瓦子里的表演,但汴京人说这个是很合宜的,因为这是平日里最勤的消遣了。
魏观竟与她能搭上话,言语间似乎颇为了解。
路上氛围倒是不错,元娘买了蜜煎雕花分予他一块吃,他并未就此离去,陪着她到新郑门买鱼。
回来后,二人依旧同行。
直至到三及第巷附近,他才分开得远一些,遥遥送她,直至亲眼见元娘入家门,他才转头,缓步离去。
回到家中,元娘小跑到阁楼,躺在美人榻上,兴奋得直翻滚。
今日竟然一块走了那么久,算不算是进展?
她把他送的字帖翻出来,仔细看着,忍不住弯眉眯眼,双手捧在心口,躺回美人榻,双脚直跺着榻。
他竟然真的记得。
也是,魏观行事一向稳妥,元娘就不曾见过他有何事遗漏过。
那,这到底算不算尽心呢?
她有些拿捏不定。
元娘撅嘴,一手托着脸,手肘靠在瓷枕上,半侧躺着翻开字帖。她挺好奇,魏观会选什么让她临摹。千万别是女则女戒什么,否则纵然他再好,她也是得换人的。
翻开时,元娘屏住呼吸,紧张了一瞬。
还好,是兰亭集序。
尚算不错,元娘暗自颔首,细瞧上面的字迹,字体端正清丽,但撇捺之间还是能瞧出锋芒。
这字确实写的好。
元娘中肯的下定论,但比起字的美丑意蕴,她发现了另一桩要紧的事。
墨迹,是新的。
不可能是他旧日习字所用。
那么,是他上回回去后,亲自写的?
第77章
想到这种可能,元娘重新把字帖放到窗前,任由夕阳艳红的光倾洒在字帖上。
字迹端直清正,落笔不疾不徐,字如其人,大抵真的是他写的。
她一下心情更好了些,眉眼俱笑,仰躺在美人榻上,晃着穿白绫袜的脚丫子,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雀跃。
这份好心情持续了很久,即便第二日,王婆婆让她陪在岑娘子身边,带着廖娘子熟悉邻里,她都欣然应下,耐心细致的给廖娘子讲邻居们的特征脾性。
虽说,岑娘子是年长,但论邻里熟悉,还得是元娘,她成日里和徐承儿上蹿下跳,人活泼,嘴又甜,三及第巷的人家都认识她,尤其是那些年岁大点的,可喜欢元娘了。
像是去方婆婆那,她一见到元娘就笑脸相迎,爱得和什么似的,还翻出了炒熟的榛子来招待。
“这是我去年秋日自己去山上采的,卖了一些,剩下一点顶好的,留下来自己吃。元娘,快尝尝,你最喜欢吃榛子栗子这些吧?”方婆婆拉着元娘的小手,神情可欢喜了。
元娘捡了两个掰开吃,脑袋一点一点的,称赞道:“真好吃,方婆婆你做的炒货都好香,回味时竟会有牛乳香,味道甘甘的,闻起来也甜滋滋。”
方婆婆颇为自豪,“这家传的秘方,可惜这山货不易得,就做了那么些,要不我提篮筐里出去叫卖,不知几多人抢着要哩。”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因着方婆婆的丈夫在正店里管酿酒,有手艺,报酬丰厚,否则,哪还管山货不山货,会否玷污了祖传的手艺。
能住在三及第巷的人家,再穷也穷不到哪去。
各个都有谋生的手段。
毕竟是汴京,提个篮子卖花也能赚铜钱。
趁着说话的时候,元娘还把廖娘子给介绍了遍,方婆婆便和其打了招呼。
之后几家约莫也是如此,除了徐家。
到了徐家医铺,元娘几乎是最放松的时候了,也不必打太多的招呼。除了熟的缘故,还因为惠娘子,她能说善道,为人爽利,自己就能把人招待好。
而且,今日元娘一去那,就被惠娘子暗示去陪陪徐承儿。
惠娘子说的委婉,“也不知怎的,承儿一整日都窝在房里不肯出来,我想啊,也就是你能喊动她了。”
元娘立即就意会到,恐怕是指着自己去宽慰承儿。能是什么事呢,明明自己昨日见承儿,她还兴高采烈说她舅父去探口风。
她去看惠娘子,却见惠娘子已经和廖娘子和她娘聊上了,笑眯眯的,压根看不出半点异样。
“是呀,生儿女都是债,我家承儿都是叫我给惯坏了,只盼她出嫁了能遇个容人的婆母……可不,我嫁资备得厚厚的,那有何法子,娇惯女儿,只好在旁处给她找补,莫要被夫家轻视……”
惠娘子人爽朗会说道,廖娘子也是个会来事的,倒是岑娘子,为人内敛些,大多时候就是温柔地笑着,静静听她们说话。
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元娘干脆到后院去,她横竖是熟门熟路。
敲门时,元娘能听见徐承儿声音似乎瓮瓮的,一想便知道哭过了,元娘声愈发轻柔,像在哄婴孩,“是我,元娘。”
里头顿时没声了,过了一会儿,元娘才听到轻轻细细的脚步声,呀吱一声,门被打开。
徐承儿的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通通,纵然先前擦过泪,抹了点脂粉,憔悴却是盖不住的,“你怎么*来了?”
陈元娘也不和她客气,直接进去,探头往外看了眼左右,见徐承儿的堂妹在偷偷往这瞧,元娘板脸瞪了一眼,她凶起来的时候,颇有王婆婆的神韵,而且她还是外人,徐承儿的堂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头。
元娘则把门用力关起来。
她把徐承儿拉到妆奁边坐下来,往面盆里倒了些壶里的水,拧湿布巾,帮徐承儿一点一点把糊住的脂粉擦了。
元娘边擦,边没好气道:“你自己好好瞧瞧,这能看吗,真是的,见我还瞒什么,到底怎么了?我还没见过你哭成这样,哪个欺负你了,你堂妹?还是婶母?又耍赖抢你东西了?下回要是吵架,你喊上我,我撕烂她们的嘴!”
元娘越说越气,可下手却越轻柔。
徐承儿绷不住,瘪着嘴,眼泪一下滚落,呜咽着猛地抱住元娘,下巴伏在元娘肩上,可劲的哭,“是文修,他拒了我舅父。”
元娘拍着徐承儿的肩,安抚她,义愤填膺骂道:“那是他不识好歹,我们承儿明明样样都好,拒了就拒了,寻个更好的!”
徐承儿抽噎着,不断哭,说话也断断续续,“不、不仅如此,还有、还有,你知道我舅父看到谁了吗,范家人,原来范三娘也看中了文修。”
徐承儿哭得极为伤心。
她倒未必多喜欢文修,只是尚且算心仪的人,被认识的小娘子定下,而拒了自己,如何想都不得劲。
况且,明明是她先知道文修的。
这事倒掰扯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搁谁都觉得膈应,尤其徐承儿是个极要强的小娘子,事事掐头争先,哪受得了这个。
元娘与她是好友,自是站在她这边。
“往后,我们不与她们往来了,什么文修什么范三娘,都别来沾边。”元娘越说倒是跟着越气,“真是,这算怎么回事嘛。”
但比起一味的拱火,元娘还记得要安抚徐承儿,不能让她就这样伤心下去,“这是还好,没张扬出去,不会丢了脸面。今后,只当做没有这两人。你放心,惠娘子那般疼爱你,定然会寻个样样都更出色的男子,到时,文修算什么。
“而且我觉得他生得也不是很好看,一个男子,净爱笑,半点也不沉稳。他在汴京还没宅子呢!!!”
元娘似乎发现了什么关键,冲着这个开始攻讦,“你想想,他如今还要寄居亲戚家,老家的祖产一时还不能卖,真选了,难不成成婚后还得租院子住?今年考不了省试,那便得等明年,还有殿试、授官,他又不一定考得中一甲,更莫说头几名了,八成外放,在汴京吧,日子过得苦,外放呢,谁知晓是不是穷乡僻壤。”
元娘把徐承儿掰正,面对面道:“看样子,头几年他还得花你的嫁妆银,又不是招赘,才不是良人呢!”
陈元娘是会劝人的,一番话说下来,徐承儿都止住哭声了,抽噎了两下,反应过来,认可点头,“你说的是,若为了男子把嫁妆花没了,万一和离,连傍身钱都没了,我一个姑母就是……”
一旦讲到旁的,话自然而然就全偏了。
徐承儿也忘了伤心。
估摸着差不多,元娘又下了一记重药,“就是,况且,方才我进来时,你堂妹还探头探脑的看呢,如今惠娘子瞒得好,她们还不知情,若是见你太伤怀,猜着了,到时……”
元娘话说半茬,足够叫人浮想联翩,徐承儿一想到这个可能,当即握拳用力捶桌案,发出好大一声响。她满脸怒容,“不成,不能叫她们看我的笑话。”
这几乎是徐承儿的死穴。
男人可以不要,钱可以丢,但决不能被婶母一家看笑话。
相较起来,这才是多年积怨。
夜里睡着做梦,徐承儿说梦话都是在骂叔父婶母一家。
一提他们,整个人就紧绷,随时暴怒,这几乎是徐承儿的本能。元娘和徐承儿关系好,自然知道这些,与他们相比,文修?无足轻重。
徐承儿立刻抱起铜镜,对着自己的脸左右照着,不放心的问元娘,“我是不是哭得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