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谷贱伤农,每当丰收年景,五谷之价就会暴跌,丰收也好,薄收也罢,百姓永远贫困。”
下面的高远目瞪口呆。
不是说没读过书吗?
怎么就连税律都这样清楚?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清淡淡的:“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断决,妾不过班门弄斧。”
那么多优秀的国之栋梁在侧,如何要姜云冉来提意见,景华琰此言,其实是为了她。
表现得优秀,朝臣就会信服。
姜云冉心中一暖,觉得那身中衣没白做。
四目相对,景华琰难得笑了一下。
“朕想听你说。”
声音很温柔。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她把莲花白瓷碗放到景华琰手边,才认真说道:“往年年景,皆是收岁银,按照人头、家户来收取,百姓必须要在收岁银之前售卖米粮,凑足税银。”
“这其中,有官收,也有民收,官收就是各大粮仓,或者因战事临时收取粮草,民收就是米行商贾。”
姜云冉说得非常清楚,头脑异常清晰。
“妾以为,陛下同几位大人之前议论的,就是改税。”
就连论调都是一样的。
高远年纪最小,人也活泼,听到这里不由咋舌。
“哇,说的一模一样。”
丰鸿轻看了他一眼,面有忧色。
江清鸣继续用膳,头都不抬。
这三个人的性格倒是很有趣,姜云冉扫过一眼,就继续说道:“岁银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民库,取之于*民,最后要用之于民。”
“以妾之见识,总觉得收税银多此一举,因何不直接收粮食?按斤两平摊入各家各户,这样,无论丰收还是薄收,百姓都不用再去担忧米价。”
计算税收斤两,肯定是有个度的,不可能逼迫百姓倾家荡产。
朝廷算出来的斤两数,也必然在薄收之年也能让百姓承担,实在不行,薄凉少收,丰年多收,也是还政于民。
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会民怨宣沸。
而朝廷也不用在战时再去采买收粮,中间两费差价。
这个做法有优点,也有缺点。
“优点是百姓不用多费心神关心米价,关心市场,只要用尽全力侍弄田地便可,缺点是米粮不好运输。”
之前为何会按银子收取,一是每年的国库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二是一两银就能买的一袋米,自然是岁银更好运输。
姜云冉越说越兴奋。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兴奋什么,可说到这里,就连色香味俱全的御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思忖片刻,继续道:“若是能同当地米商合作,按往年均价售卖米粮,这样市场上依旧有米,岁银也能照常收取,运输转换还同往年一样。”
最后的结果是,米商的盈利会被压低。
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一举两得。
显然,君臣几人也议论到了这里。
江清鸣不由开口:“姜小主以为,米商这里应该如何处置?”
商人逐利,若是利益压薄,无人愿意合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举国上下,米商不知凡几,若是人心散了,那事情就全然无法推行。
此事最后的落点就是米商。
姜云冉浅浅笑了。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虽然早年高祖皇帝马上得天下,也得了富甲一方商贾的支持,如今大楚商人已是良民,但他们依旧不能科举。”
姜云冉说到这里,高远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动了商人也能科举这一条,那就是动了国本,动了大楚律。
到时候会有多少老学究沸反盈天,跪在太极殿前涕泪横流?
这位姜采女嘴里说着大字不识一个,见识和胆量远比他们这些浸淫官场数年的朝臣还要深远。
她甚至敢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要改大楚律。
姜云冉听到了吸气声,眉目弯弯,盈盈看向景华琰。
她知道,景华琰一早动了这心思,但需要人上表奏对。
只可惜,下面三个年轻人还是稚嫩,胆量不够大。
谁都没能提起,也谁都不敢提议。
难怪今日要大家一起用膳了。
姜云冉跟朝臣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她是按照景华琰的思路思考问题,琢磨对策。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是皇帝,自然什么都能改。
只看如何改了。
姜云冉没有去解释这些,她只是道:“米商帮助朝廷为百姓谋福祉,朝廷自然要加恩,天下之大,米商不知凡几,谁愿意同朝廷签订契约,保持三年不变,谁就能被开恩赏赐,族中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同时可以限定名额。”
“一旦退出契约,立即取消名额。”
奖赏都有定论。
有名额,有机遇,有惩罚,也有限制。
这一套形成了闭环。
姜云冉说完,没有去看景华琰,她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香云纱,看透每位朝臣的真心。
显然,下面三位大人都想过这个处理方法,只是在提出之前,就被他们自己否决了。
还是胆怯了。
姜云冉勾了勾唇瓣,为国朝能有这等年轻俊才而高兴。
她抬起眼眸,笑着看向景华琰。
“恭喜陛下。”
景华琰挑眉,也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有力,又有着无限柔情。
下面三人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恭喜陛下这四个字,却能听见景华琰的笑声。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居然说中了陛下的心思。
真厉害啊。
难怪今日她能坐在这里,陪伴在陛下身边,说着大胆之言。
满朝文武,宫里内外,能成为皇帝心腹的,都不是凡人。
尤其是他们这位陛下。
朝臣日日与其奏对,比后宫妃嫔还要了解他,他能这把姜采女带到这里,就说明他信任她。
思及此,下首三人皆起身,对姜云冉拱手。
“姜小主见识广博,聪慧多思,臣等佩服。”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笑道:“谬赞了。”
说完这一番话,姜云冉见好就收,没有再多说一句。
果然,一顿御膳用完,景华琰淡淡吩咐:“朕以为,姜采女所言甚是。”
这个意思就是,按照她的说法来行事。
至于要如何成事,朝堂上又要议论多少次,那就是君臣们的事情了。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陪景华琰在乾元宫散步。
正午的阳光并不刺眼,云朵漂浮,遮挡了炙热的火力。
一阵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气。
长信宫精致精巧,移步易景,回廊曲折,廊画鲜艳,秋日的光影洒落赤金琉璃瓦上,点亮了百年宫殿的眉眼。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胳膊,笑道:“陛下,今日妾说对了,陛下可要给妾奖赏。”
景华琰嗯了一声,问:“你要什么?”
她似乎毫无准备,低头沉思许久,最后才道:“妾想要陛下一个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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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华琰脚步不停。
他领着她穿过游廊,路过流光池,在池边喂了一会儿锦鲤,才问:“什么恩典?”
锦鲤池中的胖锦鲤悠闲游动,在水中沉沉浮浮,心情好了,才浮上来吃一口鱼食。
骄傲得很。
也可爱有趣。
姜云冉安静赏了一会儿锦鲤,才抬眸看向他,眼眸明亮而璀璨。
一如她琉璃一般的心。
“无论妾做了什么,还请陛下留妾一命,可好?”
景华琰倏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