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拂,从大开的窗棱钻入,把栏杆罩上垂落的青纱帐掀起一角。
郑定国恰好抬头,看到了景华琰温和的眉眼。
那是从未见过的,有别于完美无缺笑容的温柔。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春日,那一年小皇子刚满三岁,他跟在母亲的身边,在御花园中奔跑玩闹。
春风吹拂,染红了他圆滚滚的侧脸,笑容单纯而干净。
满园的春花在风中摇曳,粉白的花瓣犹如春雨淅沥而下,给这幅母子欢乐的图景增添几分暖色。
当时年轻的他入宫奏对,陪伴陛下游园,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一晃神,二十载过去了。
当年那幅图景里的母亲,站在桥上安静凝望的父亲,都已经一起埋骨皇陵,撒手人寰。
而那个会大声欢笑的孩童,也变成了冷漠无情的帝王。
可是现在眼前的帝王,却好似重新寻到了人气。
或者说,终于又出现了一个人,可以让他闹,让他笑,让他卸下心防,如同年少时那般,也放肆地高兴一回。
那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郑定国可以确定。
第70章 怎么这么爱咬人?【二+三更】
景华琰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先生。
他等姜云冉说完,才问:“你怎知,忠义伯府一定会分崩离析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是按照常理所想,也一早就探查过忠义伯府的内情。
毕竟忠义伯夫人早年便过世,忠义伯府同赵氏虽一直维系姻亲关系,可少了最重要的伯夫人,的确少了些许亲近。
就连徐德妃也很少同赵氏走动,看起来同母家姻亲并不熟稔。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
“忠义伯这样的身份,夫人又年轻便病故,按理说,他能很顺利迎娶续弦,且续弦的身份也同样不会低。”
忠义伯府只是在忠义伯父亲那一代开始落寞,但忠义伯自己撑起来之后,便有所好转。
即便官职不高,未曾跻身凌烟阁,头顶上却有世袭罔替的勋爵。
只要嫁入忠义伯府,立即便是三等伯夫人,谁会不眼红呢?
“忠义伯当年可没续弦,这么多年过去,府中也并无其他妾室,就连一双儿女都是由老夫人来教养的。”
“而忠义伯重新掌领忠义军后,所有粮草输送皆由赵氏安排,换做是你,会让不信任的人掌管此事吗?”
姜云冉略有所感:“陛下的意思是,忠义伯同赵氏的关系比想象中的要亲密,两家同气连枝,关系也不好割舍。”
“正是如此。”
所以,在预判到忠义伯府不会内讧的情况下,景华琰才有了今天的雷霆震怒。
忠义伯府不会为了姻亲利益而内讧,那么为了皇恩呢?忠义伯犯错,致使百姓死难,即便为了百姓,为了名声,陛下都不会不管。
定要责难忠义伯。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妾受教了。”
景华琰拍了一下她的手,才慢慢松开,继续同郑定国议论国事。
又议论了一盏茶的功夫,景华琰才对姜云冉道:“你也累了,去天音阁歇息吧,另外让梁三泰把爱卿们都请回来,是该有个断决了。”
姜云冉便起身,对景华琰行礼,便就要退下。
这时郑定国居然也起身了。
他眯着眼睛笑,满脸都是慈祥:“恭送姜采女。”
姜云冉忙同他见礼:“尚书大人这可不敢当,折煞我也。”
老大人的年纪,都能做她祖父了,让祖父辈的给她行礼,她可担不起。
衣袂纷飞,殿中一时寂静。
片刻后,郑定国捋着胡须笑了一声:“恭喜陛下了。”
景华琰端起茶盏,遥遥同他碰杯:“同喜,同喜。”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抿了口茶,郑定国才道:“老臣斗胆,劝陛下一句。”
他曾做过景华琰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大人虽不敢做皇帝的父亲,却也能规劝几句。
景华琰温言道:“大人请讲。”
郑定国思维有些迟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陛下,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不易,若陛下当真认定,便悉心守护,莫要旧情重演。”
他说的是当年的恭肃皇后。
恭肃皇后出身儒将之家,她十六岁被选为太子妃,十八岁入宫成婚,二十便诞育了皇长子。
她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在肚子尚未显怀时,她甚至能骑马出行,是个开朗活泼,健康矫健的女子。
天启三年春,她再度有孕,于国朝都是大喜事。
然而,这一场欢喜,却最终葬送了她的性命。
接连不断的意外、打击,让恭肃皇后心力交瘁,最终一病不起,小产血崩,彻底撒手人寰。
郑定国至今都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先帝哭泣。
郑定国是科举出身,年轻时便惊才绝艳,二十五岁便夺得一甲探花,名满玉京。
那时先帝都不是太子。
郑定国在县衙州府历练数年,待他回京时,先帝已被封为太子,而郑定国因耿直纯善,被仁宗皇帝看中,改任太子府詹士。
可以说,他是仁宗皇帝选出来的太子近臣。
因此,郑定国同先帝关系甚笃,二十几载辅佐陪伴,从来都只做纯臣。
对于先帝的“家事”,他多少知晓一些。
对于发妻的薨逝,先帝悲痛欲绝,甚至罢朝数日,以表哀伤。
郑定国隐约觉察出当今这位陛下对姜采女有所不同,因着这一层关系,到底劝了一句。
景华琰心知他是关心自己,便也不觉他僭越,只是道:“老大人所言,朕皆知晓,朕自然知道如何做。”
不过……
景华琰眸色渐冷:“不过当年老大人看到的,大抵也只是冰山一角。”
郑定国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景华琰是什么意思。
景华琰看到他的惊讶,垂下眼眸,看向桌案上摆着的玉玺。
足有一斤重的玉玺上有阳刻龙钮,五爪金龙身姿桀骜,威风凛凛。
“老大人,皇帝乃是九五之尊,若真心想要保下一个人,除非命运无常,不可能出现意外。”
郑定国心头巨震。
他一生为官,所思所想皆为臣下,君心难测,他只忠心做自己的差事,从来不去揣度皇帝真心。
可景华琰却已经坐在了龙椅上。
成为了皇帝,坐在了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景华琰才慢慢明悟。
非因天命而亡,其他皆是人为。
若是真心所爱,若倾尽全力都要保护一个人,即便是最无能的皇帝,怕也能做到。
可偏偏,母后还是盛年早亡了。
那些眼泪,那些悼亡诗,每逢忌日就要罢朝的追忆,其实都是惺惺作态。
也正是此时,景华琰才开始彻底怀疑母亲的死,也因为慢慢掌握权柄,他才能调兵遣将,一点点查出当年的真相。
即便先帝已经龙驭宾天,可当年动手的肯定另有其人。
景华琰要真相大白,要把所有牵连进这桩案子的人全部绳之以法,然后去母后陵前告慰。
他要告诉她真相。
让母亲可以瞑目。
现在,正好借由郑定国自己提起,景华琰可以顺理成章议论先帝。
“陛下。”
郑定国比方才面色还难看。
他脸色煞白,下意识捂住胸口,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下来。
“老大人,您是父皇的肱股之臣,陪伴父皇二十载光阴,朕知晓您对父皇忠心不二,从未有过半分悖逆。”
“可是老大人,现在坐在这龙椅上的是朕了。”
“朕想要给母后一个真相,老大人以为呢?”
郑定国的嘴唇一个劲儿哆嗦。
他低下头颤抖着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陛下,臣自然听从陛下圣谕,”郑定国顿了顿,才低声道,“陛下,可这些,老臣全不知情。”
他自认是先帝身边最重要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