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景华琰通过几次三番的提拔恩赏,已经逐渐打破了文武党争,也慢慢挖空了姚氏的权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表态,几有人为了权利打得头破血流。
如今宫中事务繁杂,姚贵妃分身乏术,便请仁慧太后下懿旨,命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一起协理后宫事。
宫中三局两监,姚贵妃管尚宫局,梅昭仪管典物局,慕容婕妤管织造局,一月下来,宫事井井有条,仁慧太后颇为满意,已经夸奖过三人数次。
一般而言,宫务事宜,三位娘娘皆是单独同太后禀报,今日梅昭仪会在此刻提起宫事,大抵涉及到了其他宫妃。
她此时一开口,仁慧太后的表情就凝重几分。
“你说。”
梅昭仪重新落座,她的目光低垂,不随意张望,身姿依旧端庄秀丽。
“太后娘娘开恩,命臣妾掌管典物局事宜,臣妾愧不敢受,唯恐有负皇恩,让太后娘娘失望。”
梅昭仪先铺垫一句,然后才开口:“自掌管典物局之后,臣妾发现典物局的账簿因数年未曾清理,已经脏污不堪,十分陈旧,字迹也斑驳缺损,许多都分辨不清。因此便特地命典物局宫人重新盘查典物局的库房,一一针对账簿核对。”
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梅昭仪言辞清晰,有条有理,让人听了非常舒适。
“经由十日盘查,重新把各库房盘查清晰,其中木物库中丢失了古董家具三十八件。”
这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宫中的东西都有造册,哪怕是宫妃们平日里用的银汤勺,每一把都有定数。
过手的宫人都会登记在册,谁赏赐给了谁,谁又送给了谁,一般都有记录。
更何况是典物局。
典物局专管宫中应用之物,跟尚宫局一起设立数间库房,为的就是分管监督。
每年,三局两监都要一起盘账,也就是所谓的年底清查,若是那一司局有差错,肯定不会被放过。
仁慧太后的面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因年纪而有些下垂的眼皮一挑,锋芒毕露。
“你仔细说来。”
梅昭仪呼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道:“经过臣妾仔细核查,缺少的家具都为黄花梨和紫檀木,一共有三十八件,根据账簿,这一批家具应该在元徽五年元月十六入宫,是专为替换宫中旧物,特地命司务局采买。”
说到了司务局,周宜妃倏然抬起头,眼神锐利起来。
但她近来稳重许多,此时并未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双桃花眼盯着梅昭仪,看她究竟要说出什么话来。
梅昭仪显然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并未私下处置,而是选了今日上报给仁慧太后。
当着满宫妃嫔的面,既然已经事发,就不可能掩盖隐瞒。
梅昭仪不去看周宜妃,她垂眸看着手指上的白玉戒子,慢慢呼了口气。
“太后娘娘,臣妾自幼读书,三书五经皆熟读于心,心中只家国天下,只陛下一人,当查到此事的异常时,臣妾便知此事不能善了。”
“家具不比金银珠宝,更不比茶酒盐糖,想要让那么大件的家具不翼而飞,非细心筹谋绝不可能,宫中的宫人们,尤其是典物局的尚宫姑姑,更不可能做到。”
“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言及此,梅昭仪慢慢抬起头,她平静回望周宜妃,声音干净清澈。
“臣妾依照太后娘娘旨意处理宫事,秉公执法,并非故意针对,若此番禀明有不妥之处,还请各位姐妹勿要太往心里去。”
这话真漂亮。
她就是按照懿旨办事,查出蹊跷,直接上报,同私情无关。
周宜妃紧紧攥着帕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姜云冉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意识到周宜妃其实也是可怜人。
她入宫至今,虽然数次同周宜妃有言辞龃龉,可周宜妃从未真正为难过她,甚至她也不曾听说周宜妃为难过旁的宫妃。
她的确脾气不好,飞扬跋扈,总是尖酸刻薄,仿佛天下人都对不起她。
但后来姜云冉推测出她因大皇子生来孱弱以致产后心症,便不再与她计较。
为母不易,姜云冉更愿意同情一名可怜的母亲。
时至今日,她才慢慢看清,周宜妃遭受的苦难,皆因周家,但她能有今天的风光,也因周家。
福祸相依,命运无常。
看梅昭仪的态度,今日的落点肯定又是司务局。
有点意思,那边厢徐昭仪称病不出,暂时退出了这一场风波,梅昭仪却又忽然出手。
不知是景华琰的意思,还是梅昭仪洞悉上意,自作主张下场参与。
但无论如何,今日定不能善了。
仁慧太后自然听懂了梅昭仪的话,她看向周宜妃,见她面色阴沉,双手紧握,便叹了口气。
“贵妃、宜妃、梅昭仪、慕容婕妤,你们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这是要私下审理了,也是维护了周宜妃的脸面。
梅昭仪愣了一下。
但仁慧太后不给她任何机会,直接道:“都回去歇着吧。”
嫔妃们谁都不敢久留。
所有人立即起身,异口同声告退。
等众人从寿康宫出来,外面才隐约有了亮色。
乌云遮日,冷风森寒,就连高大的朱红宫墙也被暗色渲染,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宫妃们寂静无声前行,很快就在西一长街各自散去,吴端嫔坐上软轿先走一步,姜云冉、韩才人和卫宝林一起,往东六宫行去。
韩才人如今住在宜妃的锦绣宫,这会儿也顾不上同姜云冉的尴尬,有些焦虑。
“不知出了什么事,方才昭仪娘娘的话有些复杂,我根本就没有听懂。”
她小心看向卫宝林,问:“卫姐姐,此事可是同宜妃娘娘有关?”
卫宝林叹了口气:“应该是同周家有关。”*
她顿了顿,看向姜云冉,问:“姜妹妹,你一贯聪慧,应该明白梅昭仪所言是何意,可否讲解一番?”
看韩才人的模样,的确很是关心周宜妃,姜云冉便道:“昭仪娘娘说得太过含糊,但我猜测,因该是挂空。”
卫宝林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
“对了,应该就是挂空。”
韩才人一脸茫然,她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有些焦急地询问:“姜妹妹,什么是挂空?”
姜云冉看了她一眼,倒是很有耐心。
“昭仪娘娘先说,这一批家具是司务局采买入宫的,那么也就说明,第一经手人是司务局。”
“但账簿上显示有这一批家具,库房中却没有,昭仪娘娘还强调,家具都是大件,对于宫中来说,不可能凭空消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姜云冉抬眸看向韩才人:“从一开始,这批家具就未曾送入宫中,账簿上只有条目,没有实际入库,也就是挂空账。”
韩才人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是了!”她呼了口气,有些羞涩看向姜云冉,“姜妹妹,之前多有得罪,多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细心为我讲解。”
卫宝林略微有些惊讶,却没有追问,只听到姜云冉淡淡道:“韩姐姐,当日话既然已经说开,便不用再纠缠,好不好?”
韩才人抿了一下嘴唇,道:“还是多谢。”
说到这里,她又迟疑着问:“可司务局为何要挂空账?”
语毕,韩才人倏然瞪大眼神。
为了什么,这不是里显而易见的?
这一批采买的银钱宫里可是实打实的批出了,可货未到库,也就是说,司务局暗中贪墨了皇帝的私库。
所以仁慧太后才那样谨慎,让她们立即退下,单独留下几位娘娘询问。
韩才人想明白这一切,面色越发难看。
姜云冉有些意外。
以周宜妃的性子,她以为锦绣宫的宫妃们应该不会喜欢她,怎料韩才人还这样为周宜妃担忧。
韩才人不等她询问,便直接说:“其实宜妃娘娘人挺好的。”
她顿了顿,才小声说:“我原来在灵心宫的日子不好过,两相对比,自然能分出好坏。”
这样说来,周宜妃其实比徐昭仪更宽仁。
“宜妃娘娘没有那么多事,也不需要我同冯采女在跟前侍奉,我们有什么困难,只要求她,她也愿意搭把手。”
“之前我冬日不耐灰碳,夜里总是咳嗽,被宜妃娘娘知晓,还自己使了银子给我换了红螺碳,”说到这里,韩才人眼眶有些发红,“我很感激的,我也希望宜妃娘娘一直好好的。”
宫中规矩便就如此。
低位宫妃其实是跟着高位宫妃生活的,若能得宠,自然可以自己主位一宫,舒心生活,若是不能,就只能仰人鼻息。
韩才人还不比其他宫妃,皆有家人帮衬,她本就只是孤女,又是宫女出身,之前的日子想来不好过。
所以才这样惦念周宜妃的好。
姜云冉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说:“你莫要太过忧心,回去后提前告知冯采女,两人要有个准备。”
她思索着说:“此事,大抵不会牵连宜妃娘娘。”
韩才人狠狠松了口气,她不知为何,就觉得姜才人聪慧,她说话莫名让人信服。
“好,多谢你。”
姜云冉摇摇头,道:“毕竟,宜妃娘娘一点错处都无,事情又不是她做的,因何要连累她?”
“即便没有这些因果,还有大皇子在。”
姜云冉对韩才人微微一笑:“那就是宜妃娘娘安身立命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