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因此白院正并不显得特别慌张。
他板着张脸,素手静立,一言不发。
这是太医院的老传统,若他们自己先慌了,回头出了什么事,即便自己一点错处都无,也要被问罪。
可他这副样子却让孟熙嫔误会,反而因此而放松下来。
她或许以为吴端嫔会逢凶化吉。
姜云冉睨了白院正一眼,才道:“老大人坐下说话吧。”
白院正还没落座,东暖阁中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本来孟熙嫔已经面有缓和,这一声再度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坐立难安的换成了汤姑姑。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眼中通红,早就蓄满了泪水。
这宫中上下,最关心吴端嫔的怕只有她。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未训斥她,两个人只是不停看向刻香。
姚贵妃居于西六宫,一来一回,来得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但梅贤妃可也在东六宫,按理说,她只比两人慢片刻就能抵达。
可姜云冉两人已经坐了一刻,她却还未赶到,实在叫人忧心。
唰的一声,东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宫人们行色匆匆,端出来两盆血水。
血腥气在殿阁中蔓延开来,透着一股心惊肉跳的死气。
汤姑姑脸上的泪水倏然而落。
慕容昭仪叹了口气:“汤姑姑,你进去陪吴妹妹吧。”
汤姑姑知道自己失礼了。
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任由眼泪汹涌而流。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又叫来两名宫女,这才匆忙进了东暖阁。
房门重新合上,似乎把那浓重的血腥气也一并隔绝。
就在这时,宫人唱诵道:“周宜妃到。”
姜云冉有一瞬惊讶,众人一起起身,便看到周宜妃满身寒意,大步流星走入寝殿之中。
她脱下大氅,露出清秀苍白一张脸。
她如今少出宫门,深居简出,此刻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袄裙,显得很是端方优雅。
头上的那支白玉簪瞧着有些年头,并不算名贵。
周宜妃面若寒冰,她道:“来的路上,风雪太大,梅贤妃不小心摔倒,本宫让她回去医治,自己孤身前来。”
姜云冉没想到,汤姑姑还命人去请了周宜妃。
此刻汤姑姑不在,姜云冉便看向孟熙嫔。
可孟熙嫔只知道哭,一双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似的,完全没看懂姜云冉眼神中的深意。
四目相对,孟熙嫔的眼泪再度坠落。
显得分外柔弱可怜。
姜云冉叹了口气,不再去看。
同周宜妃见过礼,周宜妃也落座,一言不发。
大家都是宫中的老人,最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此刻都不多言。
一时间,整个永福宫除了东暖阁的哭喊和忙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或许还有凌冽的风,带来彻骨的寒。
忽然,一阵高亢声音响起。
“啊。”
那声音好似染着血泪,浸润着不堪,又带着不肯轻易妥协的悲哀。
那是对于命运的悲鸣。
姜云冉都不由心中一紧,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声响。
殿门打开,寒风呼啸而入,黑压压的人影站在殿门外,遮挡了忽然而至的风雪。
不知何时,玉京又落一场大雪。
在冰天雪地里,吴端嫔的哭喊声在狂风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一群人中,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鹤立鸡群,他的身躯高大挺拔,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牢牢矗立在众人之前。
“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众人见礼。
景华琰的目光在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在姜云冉面上顿了顿。
四目相对,其声无言。
景华琰脚步一转,回神看向仁慧太后,声音难得温和:“太后赶紧喝一杯暖茶。”
仁慧太后这一路折腾得不轻。
寿康宫路途最为遥远,她这一路在软轿上颠簸,简直苦不堪言。
难得与平日优雅端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仁慧太后呼了口气,等众人重新落座,她才道:“今日大公主忽然高烧,贵妃要照顾大公主,不便前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扫视,问:“梅贤妃呢?”
周宜妃禀报之后,仁慧太后又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
都赶在了一起,也是吴端嫔运道不好。
景华琰等太后说完话,才凌厉看向白院正:“你说。”
白院正拱手行礼,声音并不颤抖。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诸位娘娘,”白院正道,“吴端嫔今日忽然早产,臣同岑医正即刻赶到,发现吴端嫔这一胎有些不对。”
他顿了顿,没有在此处盘桓,直接了当道:“臣等猜测,吴端嫔腹中的皇嗣已经十分孱弱,吴端嫔娘娘又因身体缘故,靠自己无法顺利生产。”
听到这里,景华琰面色冷峻,他道:“直说吧。”
白院正一咬牙,道:“如今之计,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用药引产,保护母体,但那药药力很强,无论皇嗣如何,生下来都难以成活,二是……”
“二是母死取子。”
————
事权从急。
景华琰并未直接追究太医院的责任,他直接问:“第一种,端嫔可能平安?第二种,皇嗣又会如何?”
他这个问题非常犀利。
让白院正完全无法回避,只能给出最准确的答案。
还好,白院正侍奉这位新帝已有五载,也算是知晓他的处事风格,在事发最初,他就已经想好了回答。
“若救母,则端嫔娘娘有五成生还,若救子,则只有三成。”
虽然早有准备,但说这话的时候,白院正还是感受到自己心中剧烈颤抖。
彷徨和无措充斥内心,他甚至听到自己声音打颤。
再老练,也无法面对这样的事端。
听到他的回禀,仁慧太后也不由有些失态:“怎么会!”
她满脸焦急,一时间不知要如何选择:“她不是一直好好的?脉案也都无碍?”
事情太过突然,今日天气又实在不好,乌云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宜妃、慕容昭仪和姜云冉都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只有孟熙嫔的哭声断断续续。
“别哭了,你若是害怕,就回宫去,别在这里惹人心烦,”仁慧太后难的有些失态,她看向景华琰,“皇帝,此事不能拖。”
姜云冉抬起眼眸,跟众人一起看向景华琰。
四目相对,她感受到了景华琰的回望。
不知道为何,她在那张平静的面容下,看到了不忍和痛苦。
那毕竟是他的骨肉。
即便是景华琰这样冷漠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心痛。
姜云冉心中叹气,然而此时此刻,却不能把安慰宣之于口。
她已经看懂了景华琰的选择。
无人能知晓此刻皇帝的内心。
就如同过往二十几载岁月一般,他总是那样端方自持,沉稳练达,即便先帝忽然驾崩,他也没有惊慌失措。
更何况是现在了。
“引产吧。”
景华琰淡淡开口:“务必保证吴端嫔的平安。”
他的声音沉稳,吐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景华琰不会因感情行事,他从来都是权衡利弊。
救吴端嫔更容易成功,那就救她,至于皇嗣,只能在吴端嫔的寿命之前被舍弃。
否则,若选了皇嗣最后还无法保全,那才是最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