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岑医正已经禀报,说吴端嫔无救,左不过这一刻。”
两人一惊,一起回过头来,才发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姜贵嫔。
这位贵嫔如今在宫中盛宠不衰,陛下对其信赖有佳,就连后宫事都让她插手过问,尤其冬至宫宴,她可是在朝臣之前大放光彩。
宫里人人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姜娘娘入宫时间太短,否则早就稳坐一宫主位了。
现在见她忽然出现,说实话,两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若吴端嫔就这样薨逝,即便不是她们的错误,也要受到牵连。
本来还有永福宫的宫女和岑医正在,但宫女们都出去端热水,岑医正也出去禀报,寝殿里只剩她们两人,就只能用尽所有手段医治吴端嫔。
姜云冉目光落在年长的女医身上:“梁女医,你师从麦院正,可会金针延寿之法?”
梁女医面色一凛,她余光看到吴端嫔口中鲜血不停四溢,终于下定决心。
“回禀娘娘,臣会。”
姜云冉颔首,道:“行针。”
年轻的田女医瞪大眼睛:“娘娘!若行此法,端嫔娘娘最多只能活一日……”
说到这里,田女医顿住了。
吴端嫔本来就已经行将就木,最后行针,无非是为了让她醒来片刻,少感病痛。
她甚至活不过今日午时。
梁女医倒是没有犹豫,她直接取出针,开始行针。
很快,吴端嫔面上的痛苦神色缓解,她眉头轻动,似乎即将转醒。
梁女医松了口气。
女医都是学徒,但她是麦院正的得意门生,金针天赋卓绝,就连赵庭芳也曾夸奖过她。
今日唯一的幸运,就是她在此处听候差遣。
姜云冉问:“行针结束了?”
梁女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道:“结束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冷声道:“你们二人悄无声息退至雅室,不得出门。”
两人对视一眼,苍白着脸退了下去,甚至还贴心关上了寝殿的房门。
门扉合上,只剩姜云冉和满脸死气的吴端嫔。
床榻上都是血。
方才吴端嫔血崩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症间寝殿犹如修罗场,让人毛骨悚然。
姜云冉却毫不迟疑坐在了床榻边,她握了握吴端嫔的手,入手只有一片冰冷。
失血过多,吴端嫔的身体再不可能温暖起来。
她的动作其实很轻,却仿佛天崩地裂,忽然惊醒了吴端嫔。
吴端嫔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上背着个幼小的孩童,在海滩上奔跑。
潮水一波波打在脚上,冰凉一片。
孩子的笑声天真无邪,身躯却越来越重,她跑阿跑,最终支撑不住,整个人被那小身体砸入碧蓝的海水之中。
冰冷瞬间侵袭全身。
耳边,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娘。”
“娘。”
吴端嫔猛然惊醒。
她大口喘气,之前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很轻,好似漂浮在云朵之上。
疼痛,鲜血,失去,眼泪,都消失不见。
就连那双迷茫的眼,此刻都清晰起来。
眼前一道身影,正平静看向她。
姜云冉目光中没有慈悲,没有难过,亦没有不舍。
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吴端嫔自己也慢慢平复了呼吸。
“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端嫔说着,苦笑了一声:“原来真的有回光返照。”
姜云冉眸色微垂,她道:“你知道自己是服用坐胎药而怀孕,可你是否知道那坐胎药的药效?”
时间紧迫,姜云冉一句废话都没有,她直截了当切入正题。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没有隐瞒:“还是被人发现了。”
姜云冉见她承认,就告诉她:“这种坐胎药叫得喜,是两百年前的禁药,已经绝迹百多年,服用此药,生下来的孩子十不存一,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也多疾病缠身,年少夭折。”
“什么?”
吴端嫔瞪大眼睛。
她的眼睛赤红,身体里仅剩的血液都汇聚在眼中,看起来血腥又狰狞。
“你说什么?”
吴端嫔想要大声嘶吼,但她早无精气,说出来的话犹如呢喃,就只有姜云冉一人能听清。
“否则,你以为你因何早产?”
“那个人为了让你跟孩子一尸两命,费尽周折,甚至在红螺炭里又下了毒,就为让你也难产。”
姜云冉说得简单直白,抛除所有的废话,她给了吴端嫔最简单明了的答案。
“你已油灯枯竭,想来你自己也知道,”姜云冉一字一顿,“吴岁晚,你不想报复吗?”
“他们害你与孩儿两条命,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吴端嫔胸口剧烈起伏。
她以为自己沉重地喘息着,实际上却没有半分多余声响。
她的眼睛依旧狠狠瞪着,血丝充满眼眸,比夜里的红灯笼还要吓人。
“我想。”
吴端嫔喘着气,她道:“我想。”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为了自己,也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我告诉你,是谁给我的药。”
姜云冉服下身去,听到她在耳边呢喃,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身后,姜云冉神色一凛。
“居然是她?”
吴端嫔苦笑一声,她道:“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动这一份心思,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不想寂寂无名一辈子。”
这样说着,吴端嫔的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目光中有祈求。
“还请你帮我求一求陛下,让我同阿果葬在一起。”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阿果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按照祖制,夭折的孩子一律不上名讳,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早*一些转世轮回,假装他们并未来人间走这一遭。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能含混地叫着二皇子。
这个生来没有名字的孩子,在他的母亲心里,却有个可爱的小名。
“阿果?好名字。”
吴端嫔难得笑了一下,她知道姜云冉答应了。
她动了动嘴唇,有些话似乎要问出口,却最终没有胆量再问。
“阿果的丧仪按照皇子规制操办,除了当时在场众人,无人知晓孩子是死胎,只以为出生夭折。”
无论如何,景华琰给了孩子最体面的丧礼。
吴端嫔又笑了一下,眼泪扑簌而落。
姜云冉看着她,忽然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啊。”
吴端嫔的目光看向熟悉的葡萄缠枝帐幔,她说:“其实也没了。”
“活着的时候,想要的特别多,现在要死了,忽然发现,也没什么值得的。”
“你看,我都要死了,身后事如何,与我何干?但我对不起阿果,我得给他个好去处,以后陪着我,还能有个供奉不是?”
曾经吴端嫔是这宫里最寂寂无名的平庸人。
她没有让人艳羡的家世,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足够吸引旁人喜欢的好性子,她平平无奇来,如今又平平无奇故去。
史书上就她,估计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元徽五年十二月,端嫔吴岁晚薨。
她仿佛生来平凡,可临死这一刻,却忽然聪明起来。
姜云冉一句话,她就明白景华琰对她服用坐胎药强行怀孕之事不予追究。
她可以享有妃园寝一席之地,可以享受皇家供奉,可以带着阿果,在阴间给他遮风挡雨。
真好。
有姜云冉,她相信自己可以大仇得报。
她知足了。
吴端嫔口中鲜血重新涌出,眼睛逐渐发直,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已经气若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