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人都好好活着,她从不觉得分别有什么痛苦。
姚听月最后跟女儿说:“娘走了,明舒听林祖母的话。”
说完,姚听月果断转身,当真大步离去。
景明舒猛地抬起头。
她眼里满是泪水,看不清前路,只能看到母亲走向阳光中的背影。
“娘!”
孩子的哭声凄厉,让人鼻酸。
姚听月脚步微顿,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她背对着景明舒,摆了摆手。
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布衣木钗,就这样潇洒离开了这奢华壮丽的九重宫阙。
从此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新生。
————
姚听月离开之后,宫里似乎冷寂了许多。
以前不觉,随着人越来越少,东西六宫也越发冷清。
不过随着春日来临,整个玉京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街上人头攒动,郊野游人络绎不绝。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长信宫中,也重新有了欢声笑语。
小宫女们换上了夏日翠青色的宫装,展露出青春和活跃。
就连徐德妃的病情也稳定下来,除了依旧只能卧床养病,已经月余未曾病危。
随着大皇子年节时亮相,最近也时常出宫游玩,一时间锦绣宫车马盈门,周宜妃又重新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欣欣向荣。
景华琰朱笔御批,预备从春闱之后,至东阳围场围猎。
东阳围场位于庆州以东,距离玉京快马两日路程,但若是皇帝驻跸,约要走上五六日光景,方才能到达。
先祖皇帝立国之前,曾在东阳驻军,也就是在此训练新兵,打下万里山河。
因此大楚立国之初,年年都会至此行围猎。
只为让后世子孙不忘马上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能荒废武功,贪图享乐。
可之后岁月稍长,各先帝喜好不一,围猎一事便不再设常例,每年是否至东阳围场,视情况而定。
景华琰登基之初,在元徽元年曾举行过秋狩,但那一次不过一月就结束,因尚未选秀,那一次的秋狩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皇叔公主陪同,再无旁人。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