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阮家因为这种种事端,名声一落千丈,长工们也不愿过府伺候,如今阮家倒是比以前还要冷清,伺候的仆役们少了三成。
对于阮忠良来说,反而清静。
就是剩下的仆役们辛苦一些,胆战心惊的,却都不敢多有怨言。
这会儿阮忠良换了一身新衣,坐在膳堂,神情终于和缓下来。
他坐了片刻,不由蹙起眉头。
“少爷呢?”
自从府中出事,家中没了女主人,里外庶务一下子就压到了阮忠良一人身上。
他做惯了甩手掌柜,现在让他打理家中琐事,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只能让耿管家的妻子崔氏临时上手,但崔氏以前只管厨房,一开始弄得一团糟。
阮忠良当时焦头烂额,便忘了单独住在清静居的儿子,直到一日李三送饭过去,发现阮含栋晕倒了,才知晓儿子竟是风寒数日都不敢言语。
阮忠良难得慈父心发作,他当即就请了大夫,待医治好阮含栋之后,很愧疚地道:“栋儿,是为父疏忽了。”
阮含栋少年稚嫩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片苍白。
自从廖淑妍自缢之后,他情绪就非常低落,每日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整日发呆,魂不守舍。
李三虽说是奉命“看护”阮含栋的下人,但多年来他比阮忠良都更亲近阮含栋,见他这般也不忍催促,偷偷隐瞒了下来。
直到阮含栋生病晕倒,才真相大白。
阮家牵扯这样的事端,虽然景华琰网开一面,没有禁止阮含栋科举仕途,但也因母丧,阮含栋到底无法参加今岁的春闱。
想要科举,要等三年之后。
或许有三年宽裕,或许本身自顾不暇,闭门那两月,阮忠良便没有紧盯阮含栋读书,见他这样病弱,语气也缓和不少。
“栋儿,父亲知晓你心疼母亲,但你要知晓,如今一切都是课业为重。”
“虽然还有三年光阴,近来也可以休息,却不能丧失斗志,总要尽快恢复,好好读书。”
“这三年,或许是你的机会。”
当时阮含栋平静看向自己的父亲,竟然笑了一下。
“是我的机会啊。”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阮忠良看向他,摆出慈爱的模样:“自然是你的机会。”
“以你的天赋,再多学三载,一定可以荣登榜首,光耀门楣。”
“栋儿,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阮家唯一的指望是你,你阿姐的指望也是你,你得振作起来,支撑门楣。”
当时阮含栋没有看向他。
因为病痛难受,他一直阖着眼眸,只剩下满脸脆弱。
他没有回答,阮忠良也并不在意。
这个儿子被他捏在手里十几年,从小就乖顺听话,现在也会如此。
不过当时阮含栋的病弱到底让阮忠良上心,对阮含栋也格外仁慈,许他每隔五日出来散步,父子两人一起用膳,说一说心里话。
今日,就是父子两人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往常时候,阮含栋一早就会来正院等待,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却不见阮含栋踪影。
阮忠良又沉了脸,耿管家有些局促:“老爷,今日少爷身体不适,在清静居休息。”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家中如今只剩下父子两人,阮忠良对阮含栋的关注达到顶峰。
昨日阮含栋还好好的,同他讨论了一下课业,今日怎么竟又病了?
想到这里,阮忠良便起身,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耿管家左右为难。
其实是少爷不让说,他又不敢违背阮忠良,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们,实在难伺候。
想到这里,耿管家不由有些怀念廖夫人。
还是夫人在的时候好,什么都能处理的妥当。
阮忠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步流星踏出正院,一路往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阮家都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咔嚓一声,阮忠良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这花园小径竟无人打扫,一地落叶。
耿管家面色一白,忙说:“一会儿小的就来打扫。”
阮忠良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他体面:“让仆役打扫吧。”
一路来到清静居外,才终于感受到些许人气。
李三正守在门外,左右踱步。
见了阮忠良到来,李三立即上前:“老爷,少爷又风寒,用了药也不见好。”
阮忠良蹙了蹙眉头,等李三打开院门,便立即快步而入。
一踏入清静居,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
清静居中风景依旧,甚至因为春日来临,而多了几分生机。
可清静居此刻只点了一盏灯,照耀不进漆黑的院落。
阮忠良沉着脸来到卧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门内一片安静,似乎无人居住。
阮忠良也不犹豫,直接推开房门,大步踏入屋中。
还是熟悉的摆设,还是沉默的书斋。
阮忠良绕过屏风,在黑暗中一路来到卧房床榻前。
一道消瘦的身影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熟睡。
阮忠良忽然心头窜起一股愤怒。
他从来不喜欢软弱的人。
不过是母亲去世,就这样要死要活,以后可能堪大任?
“起来。”
阮忠良的声音冰冷,带着冲天的怒气。
阮含栋动了一下,似乎朦胧醒来。
阮忠良的声音越发冰冷:“阮含栋,你太让我失望了,失去母亲就这么重要?”
“难道不重要吗?”
阮含栋的声音嘶哑,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
“我母亲死了,死了!”
“我如何能不难过?”
阮忠良听着少年的低吼,忽然嗤笑一声。
黑暗中,他的眼眸泛着冷意和残忍。
“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
这话犹如寂夜中的惊雷,瞬间点亮大半夜空。
轰隆隆一声,把阮含栋砸得跳坐起来,身影因为风寒发热而剧烈颤抖。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犹如受伤的小兽,满嘴鲜血嘶吼。
阮忠良却无动于衷看向他。
沉默在书斋里蔓延,只有阮含栋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阮忠良在黑暗中凝望他许久,才转过头吩咐耿管家:“点灯。”
耿管家站在书斋之外,这会儿吓得冷汗岑岑,嘴唇都跟着哆嗦。
他完全不敢忤逆阮忠良,低着头快步进入书斋,点亮了两盏灯之后,立即退出关上房门。
书斋内外,此刻只剩下父子两人。
随着灯光明亮,阮忠良看清了儿子的面容。
相比与去岁,阮含栋长大许多,脸上孩童的稚嫩全部褪去,只剩下少年人的坚毅。
阮家人生得都好,无论是他还是他的那个早死的孪生兄长,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下一代里,不说阮含珍,就连阮含栋都是清隽秀气的少年模样。
此刻他面色苍白,眼瞳赤红,那样恶狠狠盯着阮忠良的时候,更是锋锐英俊,让人不敢小觑。
但老谋深算的阮忠良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他神色平静让他仇视,自顾自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
当年能被榜下捉婿,佳话一传二十载,阮忠良的相貌自不必说。
最重要的是他气度超然,行走坐卧皆风骨天成,无论做什么都是那样赏心悦目。
就如同此刻。
嘴里说着惊天秘密,神情却丝毫不乱,坐姿甚至有一种闲适的优雅。
“这样看着为父作甚?”
阮含栋忽然觉得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