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实在真心。
两人本是萍水相逢,柳娘子能劝这一句,足见她是个极为良善之人。
这个情,姜云冉承。
她抬眸看向柳娘子,那双飞扬的凤眸明丽。
“多谢柳姐姐。”
“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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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简单说了几句闲话,便觉得喉咙发干,犹如火烧。
姜云冉取了帕子擦汗,浅浅呼了热气。
这长信宫的夏日,居然这样炎热。
看着头顶的烈焰,姜云冉不由很是怀念棠梨阁那珍贵的冰鉴。
若是能用上冰鉴,一定很是凉爽。
她胡思乱想着,前方忽然出现一道蔚蓝身影。
来的居然是个老熟人。
甄姑姑依旧是那幅弥勒佛似的和气圆脸,同春日时相比,她略消瘦了些,精气神倒是很足。
但姜云冉记得,甄姑姑已经调至尚宫局,怎么如今这是又回到了织造局?
甄姑姑行走利落,不多时就来到众人之前,用那双染笑的眸子浅浅一扫,便道:“我是织造局的姑姑,姓甄,负责引导各位娘子入宫。”
在场皆是民女,都不懂宫中规矩,因此便稀稀拉拉地回答。
“是。”
“知道了。”
甄姑姑倒也不恼,她脸上依旧挂着笑,道:“各位娘子随我来。”
上一次入宫时,姜云冉只在东西六宫走动,只去过一次尚宫局,于织造局是一次都未曾去过。
此番甄姑姑领着她们走的,是另一条偏僻宫巷。
她让绣娘们排成两队,自己走在一侧,耐心道:“宫里规矩森严,娘子们入宫之后不能随意走动,每日亥时至卯时宫中宵禁,东西二街三街所有宫门都会落锁,各司局若有差事,可以持腰牌行走,若无差事,也不允许在宫中行走。”
话音落下,甄姑姑的目光再次扫向众人。
方才初见时,她并未往队伍后面看来,此刻倒是看到了跟在最后面的姜云冉。
姜云冉虽然低头垂眸,并未四处张扬,但她那张莹白娇嫩的端丽容颜还是让甄姑姑目光停驻。
这一眼,就让甄姑姑停了话头。
姜云冉对目光十分敏锐,她知晓甄姑姑因何呆愣,却依旧低眉顺眼跟着众人前行,没有表露出丝毫的诧异。
甄姑姑忽然呼了口气。
她原本言笑晏晏,客气有礼,但再开口,声音不由也凌冽三分。
“各位虽不是宫女,却也要守宫里的规矩,为各位娘子着想,平日当差结束之后,最好不要在宫里随意走动。”
“若是出了事,便是织造局的白尚服怕也保不住你们。”
众人皆开口:“是。”
这一次难得回答得整齐。
甄姑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她道:“等到了织造局,各位且略等一等,待姑姑们安排完差事,今日便先休息,待明日就得开始当差了。”
“我知晓,娘子们背井离乡入宫当差,多半是为了营生,也为了名气,只要差事做得好,贵人们定会恩赏,我希望你们谨记自己的初衷,莫要违背初心。”
宫里繁花似锦,雕梁画栋。
待久了,很容易迷失在这规矩森严的寂寞宫闱里。
甄姑姑的确如同红袖所言,是个心底良善之人,她或许不能护住所有宫人,但能劝上这一句,便就尤为珍贵。
刚入宫,便遇到两个善良人。
姜云冉心想:我到底运气好。
之后的路途,甄姑姑没有再教导众人,只介绍宫中门庭,让她们自己认路,并且见缝插针讲述宫中规矩。
绣娘并非不能在宫中走动,有时候各宫贵人宣召,绣娘们也要登门侍奉,到时候可没有宫女还要单独给她们领路。
有她介绍,这一路就不算漫长。
约莫两刻之后,众人便在西二长街,尚宫局之后的一片宫舍前停下。
尚宫局同织造局形制大小相同,不过尚宫局一半都被西寺库占用,剩余便是卷宗存放的库房,以及各位女官当差的小厅。
而织造局则为布料针线库房,绣房及绣娘们居住的织西三所。
等进了织造局,十人便被领去面见织造局的女官们。
除了白尚服,另有四名司职姑姑,分别是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五人往宽阔的明堂一坐,顿时显得气氛严肃。
甄姑姑简单介绍了几句,便道:“各位娘子向前一步,介绍一下自己。”
很快,众人就一一介绍起来。
姜云冉发现,各位绣娘的拿手绝活,在坐几位姑姑皆很清楚,对答之间流畅自然,仿佛早就相识一般。
甚至,她们还记得五年前入宫的柳娘子。
柳娘子介绍自己名叫柳霜娘,今年二十有九,和离在家。
她刚说完,坐在下首的郑司仗便笑道:“柳娘子还是回宫当差了,你的织羽绣精妙绝伦,待你出宫这两年,宫中都无人能把破损的丝羽绣幡重新修补,你能回宫,我真是很欢喜。”
郑司仗这样一说,其他几位司职姑姑便打趣道:“柳娘子的蜀绣和珠绣也都出类拔萃,怎就非得要去你的侍仗所?”
柳霜娘有些羞赧,便道:“民女承蒙各位姑姑关照,如今回宫,还能给各位姑姑当差,是民女的福气。”
这话说得体面,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白尚服此刻才笑眯眯开口:“我已看过你的籍录,你决定回宫当差,成为织绣姑姑,以后都不出宫了?”
柳霜娘深吸口气,然后便屈膝行礼:“是。”
白尚服低笑一声,道:“好!”
“你原就在郑司仗手下当差,如今便还是去侍仗所,正巧吴端嫔娘娘刚行封嫔大典,娘娘的仪仗便交给你做吧。”
这可是好差事。
不仅能让柳霜娘在新晋的嫔娘娘跟前得脸,还能迅速在织造局站稳脚跟,足见白尚服对她的重视。
所有绣娘便都上报了姓名出身,很快就轮到了姜云冉。
她上前半步,微微抬起下颌,露出自己貌美绝伦的眉眼。
“民女姓姜,名唤云冉,出身于溧阳淮水县,尚未婚配,年十九。擅长蜀绣、苏绣、金银绣和缂丝,也擅长织染和扎花,还请姑姑们吩咐。”
姜云冉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黄鹂鸣叫,加上她端丽无双的容颜,本来十分引人注目。
但她话音落下,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刚入宫的绣娘们并不知宫中的故事,却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她们一个个低着头,并不好奇张望,甚至大气都不敢喘。
上首端坐的几位姑姑,却都把目光定定落在姜云冉面上。
像,真的很像。
姜云冉的眉眼、鼻梁,甚至那小巧的下颌,都同那位有四五分相似,让人一扫就挪不开眼。
尤其白尚服曾同那位说过话,面对面商谈过,此刻看得尤其清晰。
的确是有几分仿佛的。
但姜云冉的眉眼更精致,气质更沉静,她端庄站在那里,就是一幅仙女下凡的美人图。
虽然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白尚服心里还是揣度:比那位还要美丽三分。
若那位还在,两人并肩而立,那位一定比不过眼前这位丽人,甚至光凭长相就落了下风。
这位姜娘子犹如出水芙蓉,清新雅致,端丽无双。
一时间,众人心中百转千回,竟是冷了场。
民女们心里也在揣度,不知这位姜娘子有什么差错。
为何姑姑们都不说话了?
姜云冉似乎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气氛,她微微抬起头,有些紧张地往前看来。
美人怜情,让人心软。
倒是甄姑姑一早就瞧见过姜云冉的面容,这一路已经平复了思绪,上前一步拉回了几位姑姑的心神。
“白尚服,姜娘子这几月在淮水很有名气,她的绣活精妙绝伦,淮水等地的乡绅贵妇皆喜她做的衣衫,正巧宫中缺少侍奉宫人,经淮水县令举荐,才请她入宫当差。”
甄姑姑一席话,直接把众人拉回了现实。
再相似,也到底不同命。
一个是被陛下心心念念的早亡宠妃,一个只是普通绣娘,也正因为宫中人手不足,才得以征兆入宫,得这一份差事。
白尚服轻咳一声,赞许地看了一眼甄姑姑,道:“之前宫里事情繁杂,不少绣娘都结束差事出宫,姜娘子技艺精湛,便分至侍衣所,专侍奉各位贵人的衣衫鞋袜。”
听得姜云冉被分到自己手中,清瘦冷淡的韩司衣才开口:“是,奴婢领命。”
她随即看向姜云冉,不咸不淡地道:“甄姑姑,你带她。”
说罢,她就不再搭理姜云冉了。
姜云冉福了福,退下安静不语。
她是最后一名,等她安排妥当,白尚服才目光一扫,声音拔高三分。
“进了织造局,就是我织造局的从属,不管你们以前在坊间如何,进了宫,都是贵人们的奴婢。”
“少说少听,少看少想,谨慎做人,仔细当差,便能顺遂无忧,平安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