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给咱们使了这么大一个绊子,却不能借紫苑之事反击,难道这口气就这么白白咽下了么?”递上姜汤时,莲华忍不住嘀咕。
浅呷一口姜汤,温热辛辣的液体从口而入,霎时温暖了四肢百骸。苏蕴宜捧着姜汤,长舒一口气,“怎么会呢,流言蜚语是一把双刃剑,此前能够中伤于我,此后自然也能中伤皇后。”
望着苏蕴宜意味深长的笑靥,莲华一时怔愣,“您的意思是……”
“贵嫔!”身后响起倚桐的声音,她从汤官匆匆追了上来,“依您的意思,我留在汤官分发月俸,待那些宫人散去之后,又偷偷听了一会儿他们私下言语。果然不出贵嫔所料,他们都在感念贵嫔的恩德,却咒骂皇后狠毒呢!”
苏蕴宜听了却没什么表情,只问:“阿菱和小伊如何了?”
“啊?”愣了一会儿,倚桐才反应过来苏蕴宜指的是那两个被紫苑殴杀又埋尸的宫婢,“我已命人厚葬她们了。”
“她们此前可同紫苑有什么恩怨?”
“汤官宫人未曾提起她们同紫苑有旧日仇恨,只说似乎是因为她们当日见着紫苑时没有主动行礼。”
……只是这样吗?
苏蕴宜想到了白日里匆匆一瞥的那两具尸首,虽然都已严重腐坏,却还能依稀看得出,两人生前都是颇清丽的少女。
她们也有父母家人,或许此刻还在家中,巴巴盼着她们有朝一日能出宫回去。
今日力挽狂澜,破了皇后的设计,本该庆幸才是,倚桐和莲华却瞧见苏蕴宜的脸色阴霾沉郁。
“贵嫔,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倚桐试探着问。
摇了摇头,苏蕴宜叹声道:“打听打听那阿菱和小伊家在何处,给她们的家人送些财帛吧。”
“是。”
……
无论此一夜间如何风云变幻,待到白日,又是风平浪静。
魏皇后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正由十数名宫婢服侍着细细洗漱时,青柏埋头入内,在她耳边报告了苏贵嫔在一夜之间摆平了后宫风波的事。
下一瞬,跪侍的宫婢手中高举着的茱萸纹斑斓金盆被掀翻在地,掺了玫瑰汁子的温泉水兜头浇下,打湿了宫婢半身,而她一言不敢发,只是连忙伏跪在地。
“不止如此,她还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不少银子,给那些受了欺凌的宫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俸。”青柏却仿佛没察觉到主子心中的恼怒一般,继续平静地叙述:“昨夜才审问完,当场就发了,如今宫中人人称颂苏贵嫔赏罚分明、宽严相济,若再想以她的名头行捣乱之事,恐怕不能了。”
魏皇后面上不见丝毫表情,甚至堪称冷静,奈何剧烈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个苏蕴宜,倒是和裴玄一样。”她紧咬牙关,字句从缝隙艰难崩出,“惹人生厌。”
“其实娘娘不必生气。”青柏此时才抬起头,对上魏皇后灼烧着火焰的眼瞳,“毕竟太傅已经回来了。”
刹那间,大火熄灭,魏皇后眉开眼笑,“是了,兄长回来了,这一切自有他为我做主。”
她如同世上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般,眉眼漾起缱绻笑意,魏皇后甚至提起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对了,去告诉兄长,我想他了,我想见他一面。”
“娘娘,后日举办宫宴,届时您自然能见到太傅。”
“不!那是皇后见到魏太傅!”魏皇后红唇轻撅,似撒娇一般地道:“我要见的是我兄长!”
青柏默然片刻,只好道:“娘娘,太傅刚回府时我便已命人去请过了,可是太傅还是不愿见您。”
“兄长他……还是不愿见我。”
这一句话给魏皇后带来的打击似乎比苏贵嫔成功翻盘还要大得多,方才她还有精力发脾气,可是此刻,却犹如被抽去魂魄一般,也不顾地上被洗脸水打得湿透,她颓然跌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愿见我?就因为……就因为……”
“娘娘!”
一语喝住魏皇后的言语,青柏冷冽的目光下瞥,“你们都退下。”
跪了满地的宫婢们无声起身飘走,殿门关阖,偌大徽音殿便只剩下魏皇后与青柏二人。
青柏将魏皇后从满地的水渍上扶起,像安抚孩童那样将她按入自己腹间,而魏皇后也真的像孩子那样在青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一只贴在门缝上的眼睛因目睹了这一幕,正惊恐地震颤着。
潘灵儿咽了口唾沫,右手按上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正欲悄悄撤离,青柏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已向她的方向睒来——“是谁在那儿!”
徽音殿内,魏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潘灵儿则呆愣在原地,不知该是进还是逃,而两次呼吸之后,青柏便已猛然推门,她沉沉的目光落到潘灵儿的脸上,“潘夫人?”
潘灵儿勉强讪笑两下,“妾……妾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待青柏如提溜鸡崽一般将潘灵儿提溜到魏皇后面前时,她已收起了所有情绪,一张英气的脸上漠然一片,高高在上地看着伏跪在地的潘灵儿,如同打量一只老鼠,“你方才在外头可看见、听见了什么?”
潘灵儿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妾什么都没听见!”
嗤笑了一下,魏皇后幽幽道:“你就贴在殿门外,怎么会什么都没听见呢?”
冷汗缓缓从脊背滑落,潘灵儿艰涩地转动脑筋,“妾……妾只是看见,娘娘因挂念兄长伤势而伤心
……”
见魏皇后默然不语,心脏砰砰猛跳两下,潘灵儿鼓起勇气,膝行着更前一步,“娘娘,如若不弃,妾愿为娘娘分忧。”
“你?”长眉挑起,魏皇后显然对她不甚信任,“你能懂什么?”
“妾自为陈家妇后,精研梳妆打扮,也颇知如何吸引男子。”说着,潘灵儿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桃花面在魏皇后眼前展露无遗。
此刻细细看来,潘灵儿五官亦有瑕疵,两腮过窄,琼鼻略长,可生在她脸上,就怎么看怎么妩媚鲜妍。七分颜色,却有十分风情。
再想起建康城中,关于潘夫人风流多情的传闻,魏皇后一时微微失神。
眼看魏皇后目露迟疑,潘灵儿笑意愈浓,“妾蒙娘娘收留,无以为报,愿倾囊相授,助娘娘得偿所愿。”
式乾殿内,几乎通宵忙碌的苏蕴宜也埋头睡到晌午,迷迷糊糊醒来时,身侧的裴玄自然早就不见了,她并未多想,只是唤着倚桐和莲华的名字让她们送上茶水。
一只端着茶盏的手探入床帏,苏蕴宜接过咕咚咕咚喝了满盏,又打着哈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猛地掀开床帏,苏蕴宜有些呆呆地看着外头说话那人,“那你怎么不在太极殿?”
裴玄笑道:“自是因为我思念你啊。”
“思念我?我不就在这儿睡觉,有什么好思念的?”虽然嘴上嘀咕着,但苏蕴宜还是乖乖顺从了裴玄,任由他牵着自己下榻。
倚桐等人早就为她备好了素日爱吃的糕点,苏蕴宜饿得发慌,也懒得讲究,坐下就是吃。裴玄也由着她,只是自己在七弦琴前坐下,似是在盯着琴弦,又似是在看着她。
连吃了几块糕点,心慌的感觉褪下去一些,苏蕴宜才注意到裴玄的失常,“你怎么了?”
“……”眼睫颤动一下,裴玄才回神一般,冲着苏蕴宜又笑了笑,“没什么,宜儿,我答应用琴曲换你的琼酥玉盏,现下给你补上,如何?”
“可……可我还没给你做琼酥玉盏啊。”
“无妨,你得空了再给我做便好。”
指尖拨动琴弦,起音如凤鸣初啼,泛音空灵似九天风露。
凤凰栖梧,孤影徘徊,这是《凤求凰》。
《凤求凰》曲乃是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所作,隐喻男女思慕之情。纵然两人已是夫妻,此刻苏蕴宜听裴玄弹来,将欲说还休的倾慕化作弦上涟漪,亦不免颊生红晕。
然而蓦然间,琴音急转直下,悱恻情思化作兵器铮鸣,“嗡”的一声,裴玄指下琴弦猝然崩断。
不止是苏蕴宜,似乎连他自己也十分惊讶,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断弦。
“七郎,你究竟怎么了?”
猝然起身,苏蕴宜疾行至裴玄身侧,按上他的手背,却觉冰凉一片。
裴玄缓缓转头看她,眼底暗流汹涌,他张了张嘴唇,“我……”
话音未落,陈忠的声音急急在外头响起,“陛下!魏太傅在太极殿久候您不至,已向此处而来……魏太傅!此地乃是陛下寝宫,岂容你擅闯!”
陈忠的尾音消弭在“砰”的一声巨响间,式乾殿沉重的殿门猛然撞向两边的墙,一道高大英武的人影跃入苏蕴宜的视线。
“陛下,臣在太极殿足足等候了一时三刻之久。”来者昂首沉声,两点冷光自瞳中落下,“陛下,你失礼了。”
第73章
太傅魏桓。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对于苏蕴宜而言,原本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可是此刻,他身着玄甲,挟雷霆之威骤然闯入式乾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是自尸山血海中厮杀出的武将,威势之重有如泰山压顶,两点寒芒锋利似剑,直逼苏蕴宜面门。若她仍只是当年吴郡城中习字绘画的娴静女郎,只怕此刻已经要支撑不住软倒在地,幸而京口一行,被鲜血与死亡磨砺了心性,面对魏桓凝成实质的威压,苏蕴宜略颤了一颤之后,竟毫不示弱地回视。
“魏太傅。”两人几乎要迸出火星的视线被隔绝,裴玄起身,将苏蕴宜牢牢挡在了身后,“这里是朕的寝宫,不告而擅入,失了身为人臣的本分,你该当何罪?”
魏桓肃穆的一张脸松动分毫,竟是一笑,“前朝大臣周昌曾闯入高帝寝宫奏事,彼时高帝正与戚夫人亲昵,见到周昌也不过一笑了之。陛下素来以高帝为楷模,想来不会怪罪于臣。”
“太傅熟读经典,自然也知,周昌扶保正统,为废立太子刘盈一事与高帝据理力争,臣忠,则主贤。太傅是如周昌一般的忠直之臣,陛下自然不会同太傅计较。”
苏蕴宜同裴玄身后走出,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她感觉有一道温柔的目光掠过自己的侧脸,随后右手一暖,裴玄的大手包裹住了她的。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二人紧握一处的手,魏桓道:“想来这位夫人便是陛下新封的苏贵嫔吧?果然天香国色,难怪陛下追去吴郡也要将贵嫔夺来。”
裴玄来吴郡时魏桓尚远在前线,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裴玄面上不显,抓着苏蕴宜的手却越握越紧,“太傅误会了,朕南下吴郡是为祭悼淮江王叔,并非专为贵嫔而去。”
“王叔手握兵权,心怀天下,临终前将兵符交予朝廷,朕感念其胸怀,专程前去吴郡祭奠。”
裴玄这一番话,明面上是解释,实际则暗中向魏桓展示手腕——你手握重兵不假,可我如今也不逊色于你。
两边都是成了精的,魏桓闻言,神色未动,周身外放的威压却悄然一松,“原来如此,陛下有心了。”
裴玄面上浮起笑,揽过苏蕴宜的肩膀道:“皇后如今身子不适,三日后的宫宴由贵嫔操持,太傅可要记得赏光。”
魏桓深深看了眼苏蕴宜,撂下一句“自然”便如来时那般大步离去。
他走时连殿门都未带上,苏蕴宜眼睁睁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消失,才恍然察觉裴玄的掌心已布满了汗水。
“七郎……”苏蕴宜试图将手抽出替他擦拭,却被越握越紧。
裴玄望着魏桓离去的方向失神,“我十岁时就登基为帝,那时我身子瘦弱,而魏桓正值弱冠,我的个子才堪堪到他这儿。”
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前抵了一下。
“那时的魏桓于我而言犹如五岳般巍峨,我只能仰视——我以为我此生都将要仰视他。”裴玄转过头来,“直到方才,宜儿,我才发现我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苏蕴宜很认真地点点头,甚至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七郎已经长大了。”
虽然顺从地低下头让她摸,裴七郎闻言还是哑然失笑,“这位小女郎,你似乎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吧。”
“才不是小女郎,我已经是大女郎了。”
这个熟悉的称呼,倒让苏蕴宜想起一个分别许久的故人来,她心中一动,忽然问:“魏桓从前线来找你,是想上奏什么事?可与北羯有关么?”
“他在前线打了胜仗,收复两城,所以才着甲觐见。”裴玄面色不虞起来,语气沉沉,“他今日摆明了是来耍威风的,所以朕才不想见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裴玄若有所思地盯着苏蕴宜,“怎么,又惦记起你那身在北羯的好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