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陵漫不经心道:“哪有人?”
王慕玄不理会,推开殿门刹那,姮沅已闪身藏了起来,王慕玄四下看了一圈,谢长陵抱着手站在身后道:“连我都信不过?你胆子也太小了。”
王慕玄道:“这种事,再谨慎都是不为过的。”
到底还是信任谢长陵,他将殿门合上:“你与家中女郎的婚事何时能定下?难不成你为了不要紧个姬妾,连王谢二家的同盟都不要了?”
姮沅没听到谢长陵的回答,她倚着墙面滑倒在地,心脏还是怦怦直跳。
谢长陵果然是个乱臣贼子。
长安城内本就有他弑君的传言,这么多年不清不白地传着,也不见他着急恐慌,如今反而与他人谋求着杀掉新君,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想来也没什么怕的了。
她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姮沅软着腿走回了偏殿,茫茫然地坐下,发了会儿呆,猛然发现自己竟然穿戴齐整,又忙起身脱下衣裳,打散发髻,躺回床上做出假寐的假象。
那条甬道连着的就是她的偏殿,就怕谢长陵多疑多思,会怀疑到她头上,姮沅得想办法撇清关系。
她装睡没多久,谢长陵推门进来了,她顿时紧张不已,所喜谢长陵只在床边站了站,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似乎只是为了确定她果真醒着。
很快,姮沅便知道她要离开行宫了。
谢长陵并不随她一起走,至于他要去哪儿,是半句都没有和姮沅解释,在他心里姮沅不值得信赖,这是自然的,但他连搪塞姮沅的念头都没有,姮沅想到王慕玄的话,约略有些明白,她到底不是谢长陵的妻,谢长陵没必要找借口敷衍。
姮沅也就不问了,她知道了不得了的内幕,也怕多问出事,她刚要起身,谢长陵忽然伸手抓住了她。
他的手半支在膝上,脚踩在长了光洁明亮的阶上:“这般就接受了?不想我?”
姮沅顿了顿,道:“我说想你,想让你不离开我,你信吗?”
谢长陵半真半假地笑道:“信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姮沅不上他的当:“你信,我都不敢信。”
她挣开谢长陵的手,转身就去寻善珠,谢长陵手脱开,支着脑袋,目光沉沉地盯着姮沅纤细的背影,阳光穿户而过,是窄窄的一道光痕,恰好斜照着他的眉眼,将那双眼衬得格外阴沉黑亮。
王慕玄背对着殿门,他却从始至终都看见了,那角不小心露出来的裙边,是滚金的绯色,锦绣如织,此刻正在姮沅的脚边振出波浪。
她选择了撒谎。
尽管谢长陵早就知道在那密谈,一定会被觉少的姮沅听见,可是当她选择了隐瞒,还是让有了预料的谢长陵心里不是滋味。
她走在了他安排的路上,可这没叫他有多么高兴,就是因为她不曾坚定地选择自己?
可她也没有外道的意向。
不,只是这会儿工夫,她便是要外道,也寻不到倾诉的对象。
再等等。
谢长陵与姮沅在宫门前就分开了,谢长陵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拔如松,睥睨天下,姮沅放下车帘,轻车简从,徐徐下山。
姮沅微微松了口气。
这还是她与谢长陵相识以来,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刻,便是还要回大司马府,也因为身边没有了谢长陵的压迫,她感到松快了不少。姮沅心里略有了几分高兴。
侍卫一路护送姮沅到大司马府,近两月不见,姮沅回到这个并不是家的地方,已觉相当的陌生,她仍被安排住在结萝院,虽然谢长陵现在很习惯与她同床共枕,但到底不曾成亲,姮沅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挣上,实在不配住到正院去,索性结萝院离得近,谢长陵要人也方便,于是姮沅还是住这儿。
女使们忙忙碌碌地收拾行李去了,虽在行宫上住着,不轻易下山,但谢长陵还是叫人给姮沅裁了好些衣裳,打了好几套头面,光是收拾那些就要好些功夫,姮沅不愿待在人多的地方,便将院子让给她们,自己信步走出结萝院。
因为是在大司马府,出入皆有门子,玉珠与善珠也不拦姮沅,随她去。
姮沅就更高兴了些。
她漫无目的地散步,走到一处山石堆砌的半山上,那上面有个六角的小凉亭,姮沅觉得眼熟,盯着那假山看了半天,才想起正是在这儿,她与谢长陵的‘奸情’叫人发现了。
“姮姑娘。”
刚回想起的声音此刻就在背后响起,当真把姮沅惊了一跳,她转身,看到了谢七老爷。
姮沅看到他脸色就很不自在。
无论谢家的老人如何,谢七老爷到底还是谢长明的长辈,姮沅没法在他眼前自在。
谢七老爷却很自在,与她攀谈闲话般道:“大司马把你送回来的?”
姮沅摇摇头:“他去做正事了。”
谢七老爷道:“他去做什么了?”
姮沅摇头:“我不知。”
谢七老爷也没指望姮沅能说出一二三,否则谢长陵当真是昏了头。
他继续道:“既如此,你要不要趁着大司马不在,离开呢?”
姮沅睁大了眼,怔愣道:“我可以走吗?”
谢七老爷温和道:“当然可以。实不相瞒,我已为长陵向王家的姑娘提了亲,可这节骨眼儿,你与长陵的关系在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让王家很不高兴呢。”
姮沅赶紧道:“这并非我的本意。”
她的衷心表得太快,那副样子当真是急切,好像她在谢长陵身边多待一盏茶,她就会死了一样。
纵然希望姮沅别不知好歹地再出现在谢长陵身边,但隐隐感觉出自家如玉如琢的儿子被个采桑女嫌弃了,谢七老爷还是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姮沅道:“若给大司马的婚事造成了阻碍,我很抱歉,为了弥补,我愿意离开大司马,越早越好。”
谢七老爷从鼻中哼了声,他挥了挥手,等候多时的女使奉上一匣子金银,道:“这些你收下,离去吧。”
姮沅不想拿,但谢七老爷警告她:“若姑娘不拿,我便以为姑娘日后还要回来。”
姮沅忙拿了,怕谢七老爷后悔似的,赶紧奔着府门去了。
谢七老爷眯起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安排好了吗?”
女使道:“回老爷,安排妥当了。”
谢七老爷满意道:“好,她既收了我赠的黄白之物,也不怪要被我取了性命。”
谋权篡位,生死攸关的事,若无可靠的利益同盟,王家又何必与谢家联手。
王家所求者,只是个后位与相位,并不过分,谢七老爷很乐意只用这么点付出就换来可靠的盟友。
只是他不知谢长陵竟会是个情种,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宠幸了个女人,他要一个女人其实并不值得什么,但千不该万不该在王慕玄与皇帝太傅面前表现出这般的偏爱。
而且这女人还是谢长明的未亡人。
真是荒唐!
当这种事从行宫传出后,立刻在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谢七老爷去信指责过谢长陵,但谢长陵照旧我行我素,并不理会。王六老爷亲自登门,阴阳怪气说谢长陵不思进取,谢七老爷为了安抚王家,方才有了谢长陵这次的目的。
好在,他还是愿意去的,且是毫不犹豫,可见那颗不臣之心从未改变,只是一时之间被温柔乡绊住了脚。这却是有的,说到底还是谢长陵女人碰少了,才能被姮沅这种女人给迷惑。
谢七老爷决意替儿子清除业障,若他不快,事后再送他几个做弥补就是了。
姮沅一路惊慌地逃出大司马府,慌里慌张地到了平康坊,这儿人多,她才略微放了心,在街上多绕了几回路,确信没有人追赶自己时,姮沅才去客栈要了间上等房,将匣子藏起,只取了一锭银子出门。
她买了套农女穿的粗布衣裳,将银子换成铜板,拿着这些铜板买了几包烤包子,寻了个乞儿,叫他带人帮忙盯着大司马府的哨儿。
姮沅不愿用恶意揣测他人,可她这些日子被谢长陵欺负狠了,知道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私下多么恶毒,谢七老爷不是刚知道她的事,若他同情她,或者有意教导谢长陵,早就可以这般做了,但之前他分明一直视若无睹。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改变自己的想法,姮沅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谢长陵知道她偷听的事了,但若如此,谢长陵杀她如碾蚂蚁,谢七老爷没必要如此迂回。
既然迂回,那便说明谢七老爷不敢叫谢长陵知道真相,那便不是为了偷听的事来。
姮沅琢磨许久,也没琢磨出所以然来,这还是源于她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不知道在谢七老爷之流眼里,人命真的不值钱,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要了女使长随的性命,何况姮沅的死活还关系王谢两家联姻的事呢。
所以无论姮沅再怎么想,都不会想明白谢七老爷为什么还要追杀一个早有去意的人,她只是想到,她完全可以利用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做个假死的假相,来一场金蝉脱壳。
第39章
◎“至于尸首……我亲自去寻。”◎
黄昏暮鼓,寒鸦绕枝低飞,被派去除掉姮沅的侍卫踏着夕阳余晖向谢七老爷复命:“属下在城门外守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城门紧闭,都不曾见到画像上的姑娘出城。属下猜测是她见天快黑了,想先在城内过夜。*”
谢七老爷并不在意道:“明日继续守着。”
简单交流完,侍卫便退下了,谢七老爷命人去大司马府探听情况,不一时,那人便回来了。
“如老爷所料,玉珠善珠两个女使发现到处没了姮沅的踪迹,急得不得了,恰这时老爷派去开了库府寻玻璃炕屏的女使发现丢了整匣的银子,如今都在怀疑是姮沅窃了银子跑了的。”
那人又道:“说来也奇怪,第一个提出这设想的却是玉珠,善珠也没用多久就信了这设想,在她们看来,姮沅不是贪财跑了,而是姮沅本就想跑,只是恰巧有了窃银子的机会。”
谢七老爷想到姮沅在她面前急切与谢长陵划清界限的样子,哼了声:“没眼光的东西。”
谢七老爷吩咐:“女使那怎么说,都安排好。”
那人忙道:“老爷放心,她们对这件事都忧心忡忡,我们这儿的人稍许给了点暗示,她们便立刻意会过来。”
谢七老爷挥了挥手,叫人退下来。
在他看来,这件事到此算结束了,姮沅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与谢府抗衡,她是必死无疑,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王谢二家婚事定下,又如何安抚回来的谢长陵。
次日,同样是暮鼓时分,侍卫匆匆进府:“老爷,姮沅被长安城中的地痞流氓杀了。”
谢七老爷意外,却无动容:“亲眼所见?”
侍卫道:“属下并未亲眼所见,属下依命在城外候着,见太阳快落下了,姮沅尚未出城,很是诧异,便进城,却见一个乞儿正与一家肉包子铺的掌柜起了冲突,原来是那乞儿拿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去买包子,掌柜怀疑来财不正,要扭送他去见官府,那乞儿便嚷嚷着这是他捡的,属下见那银子下似乎烙着谢府的痕迹,便拨开人群问他在哪捡的,他道是护城河,属下便沿着护城河搜寻了一通。”
“就是在护城河旁一处芦苇荡上,属下发现了沾着血迹的裙片,属下便扩大搜寻范围,还在四周发现了些碎银和装银子的匣子,于是属下折返去找那乞儿,乞儿也怕见官府,便主动与属下交代。昨晚宵禁时分,他路过护城河时,见一帮地痞流氓正将一个装满的麻袋丢进河里,他并不知麻袋里装了什么,只知道那些流氓口袋里鼓囊囊塞着银子,他悄悄跟上去,才捡到了一两银子。”
护卫说着,奉上捡到的裙片和匣子,谢七老爷认不出裙片,却在匣子底摩挲出了谢家的家徽刻痕。
谢七老爷沉默了下:“我给她的都是整锭的银子,她若在外食宿,难免被人瞧见,有心之人瞧见她是个落单的姑娘,动了
歹心也是有的。也罢,虽说死未见尸,但以我们的身份也不好大张旗鼓去搜河道,这件事便罢了。”
于是这件事便这么作罢了。
却说谢长陵那头,纵马疾驰到大周边疆的锦端城,一头扎进了布防之中。
此番匈奴大规模犯边,边境的将士应对的也是有条不紊,若非出了个对朝堂忠心不二的破虏将军,谢长陵也不必特意赶到锦端城。
王谢二家的长辈们都胆小得很,想不通谢长陵早就把军权握在手里,在他治下,怎还会养出个大周武将,于是寝食难安,非要谢长陵亲自查清楚。
这一查一抓,便是半月的光景,谢长陵睡够了军营里硬实的床榻,闻够了军汉们的汗臭味,颇觉没意思,就连杀人杀出的那摊鲜血都没法叫他有丝毫的兴奋。
谢长陵只是很想念姮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