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渊被她一吓,这会儿才放下心来,坐在她身侧,好好解释:“临安若是不在了,父王与我当痛心疾首,阿澈也必然如此。”
“哦?”长乐笑一声,“我问的是邺城,是晋国。”
“神医开始关心这些了?”
“那自然,我答应今后要为长公子谋事,自当多少上些心。”
季临渊嘴角勾起一丝笑,很快压下,沉沉开口,“邺城……倒也不会如何。近些年我已着手事务,诸事皆能运转如常,只不过定海神针少了一根。”
长乐便道:“长公子不是问过我,他中的什么毒么?来时我已查过,他中的是鬼逸散,只是不知是谁要他的命。”
根据症状,长乐在绝命斋送来的《毒经》中翻查,很快确定了这种毒药。此药极其阴毒,却因毒性浅、见效慢,销量并不好。
从毒理来看,这是一种秘传毒粉,细若浮尘,遇热则化为烟,融入香烛后无色无异味,燃香时随青烟渗入肌理。
“想来投毒之人十分谨慎,我猜这鬼逸散该是掺在他的香烛里,待他醒来我便问问。”
季临渊立刻变了脸色,铁青震怒,起身亲自将季临安床头的灯烛剪来查验。确认后,他怒不可遏,“砰”一声掀翻几案:“查了万物,漏了这个!果真与我房中烛芯不同!”
长乐:“这东西烧完不留痕迹,香烛日日都要点,今日放、明日未必放,谁也说不准哪日有,防不胜防……”
“来人!务必彻查此事!”季临渊更生气了,往外呵斥:“我倒要看看是何人敢有这个心思!!!”
他如炸毛的雄狮,毫不拖泥带水地安排完,又想起什么:“此事查清前,先莫要惊动王上忧心,查明了再禀报。”
晨风大统领亲自领命。
他又将长乐请到为她置办的宫室,沿途走了两条宫道。
“此处离我与临安的宫殿都近,近日还需要劳烦神医。”
离他有多近?她站在殿门口,能望见东边一座两层殿落,季临渊身边眼熟的精御卫正站在二楼露台忙碌。季临渊若会轻功,怕是半夜都能直接跳过来。
她睨着季临渊先行踏进殿中的身影,心道:这人的心思连藏都不藏了?
令长乐意外的是,殿内陈设似是早有布置,熏过香,十分亮堂。三面开窗透光,纱帘床套皆为白色——银白、鹄白、象牙白,不一而足。
“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喜欢的颜色?”
只不过都是小时候喜欢的。
她投去疑惑目光,这才注意到,向来爱穿玄色墨袍的季临渊,今日接她时竟身着一身汉白玉色锦袍,绣着金纹,头戴云浪纹冠。
他有稍许不自然:“凑巧罢了。”
外室摆放着各色糕点,她一眼就从软糕群中望见一盘鲜花饼,在糯糕里显得格格不入。
季临渊:“此处离滇州遥远,怕神医思乡,特意吩咐御厨学做的,赏面尝尝口味如何?”
其实他还特意查过,灵蛇虫谷确实属于滇州境内,毗邻黔州苗疆之地,两方的风俗都沾一些,好在林霁说了准确的。
他理了理广袖宽袍,取糕点前先拍拍手,外间精御卫立刻递来热帕净手。长乐跟着他这习惯净了手,精御卫熟练退下。
她象征性咬了一口,饼心竟还带着热气。
“长公子有心了。”她谢过他。
季临渊心中窃喜,面上却刻意板着:“你既来邺城,自当归我照管,这儿配了八个熟路的婢子,有何不便尽管吩咐,不必拘礼,也无需事事禀报我。”
“我不要,你都撤掉。”她不想被监视,“我有手有脚,能自理。你最多留一两个带路传话就好。”
季临渊同意了。
长乐倒真不拘礼:“我来为二公子看病,今日为何不见邺王?”
“父王?”季临渊眉头轻挑,陪她吞净一饼后,又慢吞吞饮口热茶,才体面答道:“所有事宜皆可通过我代办,见他做什么?”
“你们邺城真是处处透着怪异,你来我义诊堂时要见药王,我来你邺城,不该见邺王?”
她终于恢复往日伶牙俐齿的模样,呛声道:“我为你弟弟诊病,他竟不露面。我如何了解你弟弟的近况?难道要在此处做你家私人医师,一辈子为他治了又病、病了又治?”
季临渊沉默。
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
长乐又道:“其实,我听说了……你父亲瘫……”
季临渊这才回神,顾不得仪礼,展袖倾身捂住她的嘴,往殿外横视一眼,眼尖的精御卫立即率众婢退去,人影尽散。
“谨言些!你如何得知?”他皱眉。
怕他忌惮,长乐只好安抚道:“听人说的。”
“此事绝密,听谁说的?”
看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像否则不会连带季临渊都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是做贼心虚,要将泄密者揪出来枭首。
“晋国人说的。”
她这么一含糊,季临渊更担忧了,“是阿澈说的?”
“不是他。”长乐赶紧为贺兰澈洗清,“总之,城主若是外伤,或许我也能治,可帮你分忧。”
“我倒宁愿是阿澈说的,还没那么麻烦。”季临渊忧心忡忡,却难得听见她软语关切,一下心都化了。
“我的意思是,父王只是小毛病,有御医常年照管,不用劳烦你。”他趁势握住她的手,责怪道,“倒是你,收到急信就这么着急赶来,也不知小心些。”
他捧起她的手腕,隔着医纱仔细端详,又不敢用力,轻声问:“还疼么?”
这般亲近柔软的季临渊让长乐不惯,可看他模样,心中恰似反复油油煎——既想找到邺王一探究竟,彻底了结恩怨;又隐隐希望自己找错了,再遛她一趟也可以,只要仇家与邺城无关,季临渊与贺兰澈能得善果。
反倒牵着她更难受。
最重要的是,见邺城上下皆精明强悍,她怕自己更打不过。
她抽回手:“却月阵我没为你查到,今后你还有别的打算么?我还能如何帮你。”
季临渊却爽朗一笑:“我还想问你呢,你当日信誓旦旦说会助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
像个逞能的小骗子。
“却月阵没查到是正常的,我只叫你平安小心就好——可你也没做到。”
“近日我忙着处理城中堆积的琐事,顾不上京陵。你刚好来,我也刚理出眉目。眼下暂没什么要紧事,除了临安的病……罢了,你先呆在我身边吧。”
他又递来一块早已备好的腰牌:“城中台阙华而不实,到底空荡无聊。阿澈在台中有一处闲居,就在临安殿外不远,你若闲闷,就叫他为你引路。雨芙不待见他,多半要住去西宫,你也可叫她作陪。我若得空,能陪你们逛逛邺城坊市,坊布四里,有些前魏的恢宏闲趣。先这样安排,神医满意么?”
第113章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玩乐。”长乐径直拒绝他,“你当我来云游呢?既然没有要我帮的,又不见邺王,为你弟弟治好病,我便回鹤州了。”
季临渊倒是不担心,自有贺兰澈会替自己缠住她。这并非他大度,不过是忍受罢了——后来者若想得到,就是要忍。
忍上多年总会有所得,就像他如今濒临领旨册封一样。
自鹤州回来复命后,父王到底对他亲近许多。尤其听说他与药王谷关系密切之后……
虽临安一康复,父王便督促其锻炼身体,但这回临安吐血,父王到底说了一句“今后只要他平安就好”。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突破!
其实若真册封自己为少城主,本就是他自己操办,他只不过想要父亲一句亲口肯定——过了明路的正当,与他夺来的,到底不同。
若想夺,他早就夺了。
于是季临渊对长乐说:“阿澈有时住宫中,有时住府外神机营,近日大军师好似也有些身体欠恙,恐怕他们会请你去瞧瞧。”
这招摇的男人明明狐狸尾巴都藏不住了,还在摇来摇去装大度,长乐直接戳穿他:“长公子不必装作那晚的事从未发生,你的心思我知道。我却有些不懂你,你是想背着弟弟装一辈子,还是另有打算?”
季临渊到底为这些心意感到纠结羞耻,他强辩道:“我……你,我与你、如今也算两情相悦,虽说此事到底有些荒唐,不过这些日子我却想通了……”
他继续道:“那流言虽歪打误撞,天下点评却喜闻乐见。想来这到底也是一桩众望所归的好事。只有一个人比较为难……我知晓你的心意,却不会勉强你。你想呆在哪里都可以,但最好早些做决定——越拖下去,对大家越难办。你不忍伤他,我也不忍。可是长痛不如短痛。”
他这些话颠三倒四,在长乐耳里莫名其妙,倒像是他说给自己打气用的。
季临渊觉得,当日镜无妄那句话点出了关键——什么权谋,自古以来,最稳固的结党靠的都是姻亲或师生关系捆绑,无一例外。何况近日父王听了鹤州之事,知晓长乐为他中掌,了解流言的来龙去脉,也对他下令……叫他有所取舍。
只是阿澈,他到底是最犹豫阿澈。
贺兰澈有赤子之心,心肠纯净,相伴多年,任谁都不会不在意他的情谊。
“所以,你要早些想好自己的心意。”他竟然劝起长乐来。
长乐不吃他这套:“那我选贺兰澈呢?”
?
季临渊:“……”
她继续激他:“我是个重礼数的人。贺兰澈不敢唐突我,早前多次邀我去见他父母。我若去了,你会备上大礼,好好为你兄弟操办婚事吗?”
季临渊哑口无言,半天才气出一句:“你、你怎么回他的?你不是说……”
她能怎么说?当然取决于她见到邺王之后。
“我自然拒绝了他。”她冷而笃定的语气,才让季临渊小舒一口气,暗暗将掐紧的虎口松开。
“我告诉他,我与他只是医师与病人家属的关系。也望你记得他只是你义弟。这些日子在京陵,他处处念你,心里只有邺城,无条件为你打抱不平,我心里为这样赤忱之人感动无比,还望长公子多记得与他的情谊。”
不管能否见到邺王,她仍在为贺兰澈铺路。
念及动身前一晚镜大人对她说的话,以及交给她的东西,更令她直觉邺王与无相陵之事,八九不离十。
“那是自然。”季临渊尾音上扬,眉梢挑得更高,下一句却正色回应,字字清晰,“阿澈于我而言,是断骨连筋的情分。你可知,他从小到大,我都未曾对他说过重话。我还嫌你平日给他的脸色太难看呢。我们需好好与他谈,细细筹谋,如何让他坦然接受,而不伤情……”
长乐:“……”
她觉得他脑补过多,自己不过多看他一眼,他便在心里过完了从成婚到合葬的一生。
又过于自负,硬是坚信流言报,把自己错替的那一掌理解为自己喜欢他到不顾性命。
最后虚伪可笑,既要又要,说一套做一套……
长乐本就对邺城好感寥寥,他又喜欢在太阳底下穿得五光十色。金阙孔雀!玉面狐狸!脑补君!他才应该去写话本,一定比赵鉴锋策划的流言报卖得还火!
……
季临渊则坚信长乐表面清冷,是伪装的“情场高手”,频频当他的面拒绝贺兰澈,实因对自己迷恋至深,甘愿舍命替掌。
又用“投怀送抱”这样的举动魅惑自己,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致使自己也陷入这荒唐情缘之中不得而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