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揭穿她。
好在邺王未挑破她的漏洞,长乐才敢续道:
“师父虽敬仰邺城,常教导药王谷众徒需敬重长公子,私心却不愿我久居邺城。他道邺城与药王谷路途遥迢,今后相见不易,故言长公子为良人,却非良配。劝我多加考虑,优先属意贺兰澈——因他定会常年居于药王谷。次选林霁,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又得镜无妄赏识,纵然与镜司正一时有隙,后者在晋国仍是权倾朝野……”
她脑海中好像闪过一个更好的主意。
试探道:“今日,我只私下同王上透露师父的一个隐秘,王上可知,前些年师父他对您忽冷忽热,是何缘由?”
邺王问:“哦?”
“师父听说您先行将令爱许配于贺兰澈……暗中气恼,只道是骑虎难下,您先截了他看好的人,若他再出面提议,岂非是打了您的脸?”
季临渊回想与药王接触时的蛛丝马迹,全然对上,脸色更黑一层。
邺王凝视她良久,哈哈一叹:“孤前些年,倒真是弄巧成拙,一举耽误了三个孩子的姻缘。还请神医将尊师请来邺城,代为剖白。孤对先药王珍之重之……”
猜到他要说一些吹捧老药王的官话,长乐也跟着回夸他们姓季的人都最爱听的。
此时殿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邺王最终道:“罢了,不谈这些琐事,神医今日坦诚相告这许多隐秘,可有所求?”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如今……我仍是晋人。若王上愿以江山社稷为重,明诏天下立长公子为王储,我自当劝师父竭力辅佐。”
她也笑眯眯的望着他,自己的仇人。
邺王轻“呵”一声,不置可否,只招手命内侍为她添上一碗新的冰雪燕窝。
“神医心思单纯,屡次直言提及此事,孤就当没听过这些僭越的话,你可知往日邺城中人若言此类话语,是何下场?”
“啊?”长乐话音发颤,惶急望向季临渊,“长公子从未与我提及这些……这些话不能说吗?”
前一刻尚是娇横胆大的狂态,此刻却化作瑟缩谨慎的模样,判若两人。
眼神还不忘瞟向季临渊,一副“长公子啊我给你添麻烦了”的模样,同邺王保证道:“王上,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说。”
“无妨。”邺王摆摆手,语气恢复平和,“孤是想告诉神医,邺城欢迎神医长居于此,视如一家,不必拘泥于国别之分。今日也有些晚了,孤听闻晨起,神医与临渊,同吾儿大吵一架,又是所为何事啊?”
季临渊终于插嘴:“临安近日似存死志,不肯用药、不肯扎针,言辞恶劣,顶撞神医。”
提到季临安,邺王立刻换上一副真正温柔而悬心的慈颜,连动作都有了温度,像是突然从父王的身份变回了父亲。
他对着季临渊使了个极隐晦的眼色,分明是要支开旁人另谈要事。长乐打了个哈欠,立刻顺势告退。
夜幕垂落。
踏出靖政殿,长乐脸上强撑的面具瞬间瓦解,身影隐没月色里,伴着近日心力交瘁、夜里皆未能安眠的疲累,像打完了一场仗。
总算过关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到仇人方才端坐高位,享受绝对的敬畏,而她的亲人却已化为枯骨,强烈的荒谬感席卷。
耳边似乎响起虚幻的嘲讽:“看啊,凶手活得如此尊贵体面。”
一阵眩晕,脚下石砖仿佛皆漫延着亲人粘稠的血泊。
产生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剥离感,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她还喝了两碗冰雪燕窝呢,一口燕窝,一口腥血。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踱回殿中,都还在盘算、梳理方才的尔虞。估摸着季临渊稍后定会前来寻她问个究竟。
徐徐轻吁一口气。
*
“父王,药王谷众人,皆知她脾性乖戾,避之不及。当日镜无妄登门赔罪,药王为维护她,可是让那位司正好生难堪。还望父王看在药王情面上,莫真正与她计较。”
季临渊知晓他父王向来作风,提前替她辩解。
邺王面色阴冷,伸手扶额道:“同她说话,孤也头疼……”
邺王想想将来她要嫁入金阙王宫,长期相处,更觉得痛苦无比。
“罢了,看在她是药王惯出来的掌上娇珠。”他到底生出几分疑心,又不好与季临渊直言,沉吟片刻后,转问:“她非药王亲女,今年多大了?又是何时入的药王谷?”
季临渊其实亦不知晓,观长乐容貌,随口报道:“十八。先前常唤珍夫人为姐姐,胡口无状。”
邺王暗自掐算一番,嗯,年份对不上。心中稍定。
“看来这位神医,对你倒是痴心一片。她所言种种,能有几分真切?”
季临渊避而另答,“父王,她心智未熟,时常任性妄为,想一出是一出。”
“但愿如此,孤还道她今日所说,皆是你计划好的,来要挟孤,赐你世子之位呢……”
季临渊猛地昂首,直视他,一把扯下腰间令牌,“父王若疑心,即刻便可褫下儿臣之职,儿臣绝无怨言。”
邺王眉心似有无限愁烦,望向天际那轮渐升的明月,久久不语。撑了一天的腿此时疲惫得很,到底是个残疾老人,看见季临渊站得笔挺,高大,一如自己当年模样,有些恍神。
“她的事暂且揭过。说说你吧……”
那轮慢慢爬起来的明月能见证,窗纸剪影中的长公子立即跪下去,端端正正,相当熟练,像是早做好了领罚的准备。
“你可知为何要罚你?”
“儿臣不知。”
“其一,孤遣你请王叔回宫,你却未能竟功,空手而归。其二,那晚你沉溺儿女私情,与江湖游医留宿郊野,孤尚知体恤表亲,你却置胞弟沉疴在榻于不顾。”
季临渊身躯岿然不动,等着他说下一句,知道才是真正的原因。
“第三件,为一女子,今晨与你弱弟争执不休,竟让咱们向来‘持重端方’的长公子,脾气大到当庭顶撞女使,你当真是好臣子、好兄长!”
季临渊面无表情回道:“临安斥责儿臣莫要与神医过分亲近,且称贺兰澈和她绝配,纵是昭天楼与药王谷联姻,他也毫不在乎。”
“哼,是么?看来你一点错处都没有。”
“儿臣并非此意。”
邺王冷笑,“孤看你近来只顾儿女情长,连宗亲和睦、长幼礼数都抛诸脑后。先同你弟弟道歉,自去宗祠跪罚吧,好好向你们亡母上香。”
季临渊按照以往的标准,叩首起身。
“站住。”
他又退回去。
“罢了,你弟弟睡了。明日再去。”
父王此时面色才稍微和缓些:“邺城域小,学不来皇室夺嫡那一套,我是教你需亲近手足,团结齐心。无论将来这王位是谁的,多一只左膀右臂总是好的。孤知你近日喜欢那邪医,倒也算得般配,门当户对,孤乐见其成。可莫教你忘了,国仇与私情,孰重孰轻。他们晋人,害了你母亲,又害你弟弟……”
“儿臣知晓。”
“嗯。你去吧,跪两个时辰。”
他的父王好像真正要妥协了,又唤一声“渊儿”,竟然将他扶起来,像是要对他说什么,最终却改口。
“替你弟弟向先祖也烧上一柱。”
季临渊一出来,真正走出那古雅大殿,才冷哼一声,整领甩袖,重新捏起长公子的威风,晚膳也不想传,气势汹汹直奔宗庙而去。
点上粗香,直接跪下!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家里就是这个家教的,有些变态,从阴阳信就能看出来。
全邺城都知道,难怪澈子哥忍不住要嘴他家……
下一章,搓搓手,回归刺激剧情,攒波大的!
第130章
岂料等到夜半,季临渊也未寻来兴师问罪,长乐反倒生疑。思前想后,见他楼殿一片漆黑,便披衣寻人。
直到偶遇晨风大统领引路,才寻至金阙西宫后院的小家庙。
宗庙内肃穆庄严,数十座乌沉牌位森然罗列,数十盏长明烛火幽幽摇曳,香烛气息弥漫萦绕。
一只骄傲的金孔雀正跪在冰凉石砖上,身形笔直,衣摆迤逦铺展,依旧难掩那份刻入骨髓的矜贵。
察觉她进来,他颔首,声音磁沉浑厚:“让你见到了我的笑话。”
又是这样,仿佛是赏赐她能见到似的。
长乐缓缓靠近他,步履无声。
直到她的手搭上他的肩,季临渊并未回头:“我近来时常有种错觉。觉得你好似喜欢我,又想弄死我。”
岂止弄死你一个……
“殿下不是曾邀我共赴地狱么?”长乐侧过脸望他,眸光一闪一暗,比烛火更幽微明灭。
这荤话并不适合在祖宗牌位面前讲。四目相接时,他问道:“你在父王面前信口雌黄的模样,倒是伶俐得很。林霁的婚约?药王的择婿人选?还有你的灵蛇虫谷身份?哪一句是真的?”
长乐稍感安心。看来他也如贺兰澈一般,思绪差了一根叫“无相陵”的线,只要这线未接上,便捋不清真相。
于是,她瞪圆了眼睛,抢先发难,语气陡然变得凶狠,唇瓣却委屈噘起,像只炸毛告状的小鸡:“你果真拿此事向我问罪?我还正要找你问责呢!”
“季临渊,你骗我。今日将我诓去靖政殿上,竟是要同晋国开战!此等大事,你事先竟不与我知会分毫!”
“更何况我在你父亲面前疯癫无状,不顾颜面,是为了谁?为了谁心心念念的宝座?!”
她竟先生起气来,还呜呜咽咽地控诉:“我记住与你结盟,兢兢业业为你想办法,你就是这般待我的?你是要置我于何地?置药王谷于何地?!”
乍然被她咄咄一堆话,季临渊讶异转头:“我、我……属实不知父王会突然于今日宣旨,若我知晓,便不会同意你去。”
早晨的朝会,他就为此事犯愁。自从季临安中毒一案重新查明并宣告后,众参将果然蠢蠢欲动,纷纷力主开战。而他认为时机不妥,暂且将此事压下,决定先禀报父王定夺。
这几年边境摩擦不断,邺王大抵是想趁自己近日精神尚可,发动一场奇袭。纵使不能攻破京陵,至少也要拿下邺城边境的几座州府。今日若顺遂宣旨,也仅是暴风雨的前奏。
京陵不同于鹤州,若治吏肃清之风蔓延至九州,晋国必将愈发欣欣向荣,此事不能再拖延了。
……
见她仍蹙着眉,季临渊指指自己跪着的模样。
“你当这少城主之位有这么容易得?凭你三两句话,拿药王谷向父王画饼,父王便会定下储位?幼稚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