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诊清堂,长乐与辛夷结伴收工,往季临安处联诊。
一行路中,长乐忽然轻喟:“又枉过一日。”
她不肯说的事,辛夷亦不问,然多年相伴,多少能揣度几分缘由。
他宽慰道:“人生怎过方不算枉过?你以为是枉过,今日经你诊治的人,却只当是新生的一天呢。”
长乐回道:“师兄倒是越来越像师父了。”
或许是她筹备多时,自认万事俱备,只盼顺藤摸瓜、蛰伏暗处,以最快的手段将仇家一一掘出,最好每日都有进展。
有句诗怎么写的呢。“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形容她的每天实在再恰当不过。
熬煎得度日如年。
“虽然不知师父和你究竟谋划啥子,但我晓得你背负太重。你放心,师父交代的,我都会尽力做到。这世间事,有时靠机缘,有时靠执念,终会有个结果。”辛夷顿了顿,又道:“若是有天你想告诉我,或许我也能替你分担。”
话音落时,暮色已浓。长乐忽然驻足,落后他半步。
她眼里的辛夷师兄,向来敦厚温良,兼具气血旺盛令人羡慕,他每日都似精力无穷,纵有病患刁难,亦鲜少怨言。
师父交代的事务,他向来接下便做,成与不成,事后从不自寻烦扰。
或许这些便是“首屈一指的大师兄”必备素养,他应该每晚入眠都都安稳顺遂吧?
长乐常羡慕他,总能将琐碎日子理得井井有条,次日依旧。
只是她心中清楚,这世间愿为她分担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
最终只会余她一人,独自踏过崖底的地狱。
今后的日子,再难,难不过往昔;再痛,痛不过从前。
只要自己背习惯了沉重的东西,总会适应,觉得轻巧。
因此,她说:“辛夷师兄,你不必替我分担。”
辛夷也不强求她即刻就能扭转观念,转而道“走吧,我们将下一件事做好。”
这下一件事有难度。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自晋代葛洪医师的《肘后备急方》:“乃杀所咬之犬,取脑敷之,后不复发。”
②参考自唐李贺《苦昼短》:“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第14章
季临安之疾,算来应有十余年,来药王谷便治了数年,始终未能痊愈。
当然,这些关长乐屁事,她其实另有打算。
翻看这位季二公子病历很特殊:药王先当弱症治,疗效一般;又当中毒治,气血更虚,晕厥更频繁。最后只能又改回弱症。
如今难点在于定位毒素,找到毒源。
辛夷道:“中毒途径不外乎口服、熏闻、外创。师妹昨日为他探针,又觉得如何呢?”
“经筋络脉探了个遍,都没有。”
季临安已是第三次来。每回银针扎下去,脉象都干净得像被水洗过,像是老天爷专门跟药王谷较劲。
辛夷师兄又认真道:“祖师爷曾提过,他翻弄蒲公英时被木刺扎伤。十日后肿得厉害,最后偏偏是蒲公英捣了汁敷上才好。他说,良药能变毒,毒也能当药使。这二公子常年服补药,会不会……这毒就藏在那些补汤里?把所有补方停了试试?”
这法子师父早试过了。
长乐“唔”了一声——这些讨论,于她而言,净是废话。
据她近年的蛰伏,世人即便听闻“血晶煞”一词,却不知其具体用途。当年闾公给这名字起得就不好,但凡叫个“百毒不侵又延年益寿秘术”,保管个个都来无相陵打破头。
季临安头回来求医时,自己身中毒蛊一事还瞒着师父。
经年体验下来,长乐的治法简单粗暴:管他什么奇毒怪病,她掌心血炼的那点血粉就是克星。
直接喝就罢了!每日灌他一大碗下去,连灌七日,若这都治不好,闾公怕是要掀棺材板爬出来。
再不济,去无相陵取蛊种,喂季临安吃了,割自己的掌心血灌他脖子,再跳场大神。
他这辈子就和自己一样了。
这些全都是绝妙主意,只是一个也办不了!
且不说每日都要放她一碗血,单让季临安喝血这事儿,就够惊悚——他们传出去怎么办?
再者,药王经年没辙的顽疾,被她个小神医治好——也太扎眼了。
最要紧的是,如今仇家不明,季临安再为贵胄,又怎样?关她屁事。
所以她早打好了算盘:表面按中毒治,暗地里在药汤里掺点血粉吊着命。既不担风险,也不致病情恶化。
今日联诊,只需要诓骗辛夷师兄不起疑心。
“先前的方子全停了吧,”长乐语气一本正经,“开一剂龙胆汤,加旋覆子和代赭石。”
辛夷琢磨:“他热毒不重,旋覆子不如换成黄柏更对症。”
“那就听师兄的。”
诓骗很顺利——旋覆子可有可无,她真正要的是代赭石。
这药暗如牛血,入水便沉底结渣。
把血粉兑进去,可以蒙混过关。
每旬掺一碗,慢慢调理。你好我好大家好,多省心!
讨论就是这样深刻又草率。不知觉,二人已走到东院。
*
天色将暗未暗,屋中如往,季氏两兄弟坐着,一闲人站着。
他们见辛夷和长乐进来,有人微笑,有人傻笑,还有人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季长公子似乎还在为昨日被推下塘的事生气。不过自觉理亏,只能暗自腹诽:罢了,大丈夫何必与她计较。
只是他手中拿着一封将拆未拆的信,双指一拈,便知内附两张信笺——这是邺城密信惯用的“阴阳信”。阳信用软宣书写,内容可直阅,不涉机要;阴信则是硬折卡,表面是寻常祝语,沾水后墨迹消融,方能显露密文。
季长公子正欲拆信,忽见长乐提笔,按模板登记新病历。
“姓名。”
“季临安。”
“性别。”
“男……”
“职务?”
这三兄弟面面相觑,都陷入了沉思,辛夷微咳一声:“师妹记诊时是这样。”
“职务。”长乐又坚持问了一遍。
季临安尴尬道:“填邺城公子吧。”
“没有这么记过。”
“……待业。”他涨红了脸。
“年龄。籍贯。婚史。”
“二十二。邺城。未婚。”
她顿了一下,突然懒得写这么多字,便打了个“叉”。
又问季临安:“可有既往病史与家族病?”
“邺城御医说我是从娘胎中带的弱症,食生冷便会发病。”
“首回病重,是哪年哪月?”
贺兰澈抢答道:“是十几年前,二哥从吐血开始,王上和大哥急坏了。”
“不错,”季临渊也颔首,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们十二岁。”
长乐翻开一本新册记录*:“那年可有特殊经历?你们说详细些,从年初开始说。”
季临渊突然呛她:“季某竟不知药王谷神医,还兼职查案么?”
她假装没听见,贺兰澈却连忙叫停:“大哥!神医要问,定有道理!你好好说话,别总是呲人反问。”
“……”
季临渊横他一眼:“那你来说……”自己专心拆信去了。
贺兰澈陷入回忆:“那年初,明心书院办了一场齐物义讲。咱们三人都去了。二哥论经史侃侃而谈,力压群英,摘得头筹,很是扬名。回邺城后,王上开心极了。”
邺城之人到晋国的书院比课中出了风头——长乐默默记下。
季临渊拆信的动作微顿,脸色沉郁地补充:“临安回城半年后,突然吐血。当时疑为中毒,父王认定是晋国宫中所为。后来按弱症诊治,便不再提此事。”
“向来无证据之事,王兄慎言。”季临安哑声制止。
那年赴晋国前,他并未觉身体有异。义讲夺魁,力压明心书院榜元,得大儒赞誉。回城后,父王大喜,一度深信“天命王相”之说,私下叮嘱他今后更需勤勉修文习武,研习兵法阵图,并透露过两年拟旨加封他为世子。
而后,他便一病不起。父王几番调查,认定晋国所为,怒不可遏,甚至因此撕毁了几处通商条款。
只是,邺城与晋宫的微妙关系,哪怕在贺兰澈面前也需谨慎,更何况此时当着晋国人。
长乐对家国争端毫无兴趣,接着追问。
季临安续道:“次年我病势急转直下,几近危殆。父王遍请名医,试了几十种方子,最后用补气血之药才稍见起色。父王便派人去请药王来邺城,但药王不肯来。”
辛夷解释:“师父新承药王衣钵,谷中患者众多,且他身为晋人,不便赴邺城。何况……”
“理应如此。”季临安表示理解,饮了口热汤稍缓咳嗽,“虚有权势,病痛面前终是凡胎。既要求医,自当亲至谷中。邺城名医为我调补气血,略复精力后,父王不敢耽搁,一番安排,便派人送我来了药王谷。”
长乐记下,翻看对照旧册中记录的季临安病症,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第一回求医,谁陪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