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澈见她没有忽冷忽热,此刻正是得意忘形,什么医师和病人家属的边界线,全都抛在脑后——不让他待在她身边,难受,能挨几时算几时。
他这才收拾起那一大堆被抛弃的藤条,就坐在离她床不算远的床下,开始梳理。
方才长乐就问了他一遍,抱着这堆藤条要做什么,此时不好意思再问,不过依此人呆性,不问他,憋不住会自己说的。
“给你编凉簟。”
只见他先拿起三条干藤起篾,再以六条穿插,十指如飞,灵活万分。
“之前你昏着,辛夷师兄说你发热低烧排汗,怕你热得难受,就说要将你的褥子换成簟子。”
“买一张便是了,何必自己做。”
贺兰澈笑笑,手中编打动作却不停,“我……和辛夷师兄去瞧了一圈,西市铺子都只有竹编簟子,那个材质太粗糙,睡觉怕是要夹头发,他说,不如用藤的,虽不是最凉快的,但是柔软。况且现在早春,也用不上冰丝的。”
“你不必总栽赃辛夷师兄。”
长乐隐隐似有笑意,他却不知为什么。
手里编得很快,至少初模底子打好了,后面只顾照着编,不用再动脑子,他编到一半,向长乐征询意见。
“长乐医师?”
叫长乐太冰冷,叫乐儿她不愿意,他赌气一样唤了声她的职称,按照她之前的要求,倒惹得她又是一愣。
“我能过来再量量你的床围吗?”
长乐想起自己在扮演一个虚弱垂危的病人,也不好太过强硬,将死之人的心态应该是——爱咋地咋地吧。
于是她同意了。抓着小薄被,往里面挪动了一些,露出床沿。
贺兰澈伸手隔空大致比划了下,就确定:“床宽五尺,长八尺五寸,标准的。”
“你瞧一眼就能知道尺寸?”
他听见她问了,不禁得意起来,左眉一挑,露出少年的骄矜与自豪,“那自然,你忘了我家是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床1.2米×2米,架空魏晋尺寸。
第47章
床围量好了,贺兰澈知礼地回到窗桌旁,继续缠绕已编出两寸的藤席。
长乐有些好奇,便撑着腮看他如何编织。
那修长的手指停不下来,嘴也停不下来,发现她在看,索性讲解道:“市面上卖的竹编藤簟编法简单,斜纹或一挑一的比较常见。我选的藤软,就用‘三角孔法’来编,这样要快些,能让你今晚就用上。”
贺兰澈手中总共抓了九根藤,根根都梳理清楚不迷路,一根穿过起始藤的下方,然后从右边绕到上方,再从左下方穿出,换一根,如此反复,动作一气呵成。每个交叉处用力拉紧,确保不留缝隙。
“不急。”
其实用或不用都行,长乐对温度早已感知不强了,他又是瞎忙活一场。
不过她偷偷嗅嗅自己的衣领,这几日发汗多,幸好衣物每天都换,衣角皂叶香味还在,床褥确实换了席子会更透气些。
捂出气味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
她难得给出肯定:“这藤席麻烦,多谢你费心了。”
被感激的贺兰澈突然一愣。没有被拒绝,还收了好话,心情被振奋,手中拉结就更快了。
“不算麻烦,这手艺算是我昭天楼木象门之技,最基础最入门那一类而已。有一年,我娘喊热,我爹就去二叔那学了来,他看了看技法,初次编就编得不错,可见不算很难。”
“要说麻烦,你知道象牙玉簟吗?”
偏头用余光瞧瞧打量着她,晨间光影正透在她脸上,侧躺着,手轻轻托着半张脸,双眸微阖。琼颌线成了光与影的分割,泛出一道玉弧。袖角微微滑落,露出小腕如羊脂玉般细腻,能看见那只她常戴的银铃。再接着看下去就是腰肢了。
“不知道,象牙怎么做席簟……”长乐嗓音淡淡的,带上几分慵懒。
她闭眼没发现,他却为自己的这一眼而羞赧,回过神又觉得耳根在发烫。
“象牙……”他声有些颤,深呼吸,“先锯成板片,再制成长条,劈成极薄极细的篾条,然后要磨平,抛光,再用各种法子编成席簟,最后用丝绸来包边。象牙制成的整张玉簟只和四张宣纸一般厚,轻得比竹簟、藤席都更易收卷。”
“且象牙簟子丝滑冰凉,平整光洁,润如玉色……”
那种玉色就像她的手臂一样——该死,脑子里全是她的玉腕。
“象牙这么硬,如何能做成篾条?”
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地接道。
“是啊……故而说是麻烦在制象牙上,需要先用冰蚀酸水软化才能成篾。可惜一只象牙未必能成几条篾,多数都耗损了。这席簟我也不曾见过,只听说当年太爷爷为北魏后主制过一次,不知他们从哪里打了三十多根象牙送来昭天楼,我家太爷爷觉得残忍,以后就不肯再制了。宫里这些年也来昭天楼定过,只听说他们试着用牛角替代,始终比不上象牙玉簟那般华美。”
“贵人好奢,大抵如此。以稀世象牙,施繁复工艺,制寻常之物。”长乐缓缓道。
“你想要吗?你若想要……”
贺兰澈没说完的后半句是,我愿为你也制一张。
她在他心中,该配上世上所有珍宝,但他又怕她答应,象牙玉簟有些残忍。
一时之间,这话就有点难问。
“我不要。象牙还是该在象身上,才是最美的,”长乐抬眼,“何况你做的藤席就很好了。”
她见到贺兰澈的耳尖又红透了,这人动不动就这样。
夸一句,他就能红好一会儿不接话,手中动作加快,神情亢奋。
谁知道他心中窃喜之事:长乐从鬼门关醒来,好似中邪了,今天夸他两回。
“贺兰澈。”
“嗯……”
“你再给我讲讲最近的事吧。”
也不怪长乐今日话多,实在是装晕好几天。虽然平时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却都不得不跟病人交代一堆话,这几日只能听,不能说,别人在耳畔喃喃叨叨,她也不能回复,真憋够了。
“最近?”
最近就是在照顾她,其实也不算照顾——毕竟药是辛夷师兄喂的,换衣裳擦身子是黄裳女医弄的。
他除了忧心摧肝怕她死了,就是当个守门通传的护卫。顺便做做手工,打发焦虑。
比如他见辛夷师兄的捣药石杵用太久了,石头还长得丑——若要配上长乐的手,应该用玉杵合适。
比如辛夷师兄的背挂药箱,磨旧了,里面的分隔他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还有更好的收纳法,这样的箱子外出采药装不了什么东西,还很沉,不够方便——长乐万万值得更好的。应该给她造一个坚固又美观的小药箱,用胡桃木吧,细腻有质感,带些香味。香樟木也不错,光滑能防虫,还轻巧。
只不过要做这两样,他就想流泪,他实在怕她醒不过来,怕做好了她却不能用,被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
于是他这几天,就给锦锦这只小雪腓貂造了一个华丽的竹编玲珑巢,打算等之后有时间,再给锦锦造一个乌木榫卯的貂堡。
对了!锦锦!
贺兰澈突然想起来,今早还没喂它!
“等我!”
贺兰澈又像风一样的刮出去了,第二回。
长乐无奈地摇摇头,揉揉眉心,嘴角慢慢上扬,溢出一声轻笑。
“这人真是……”
见他再回来时,左手拿着一根蕉,右手拎着一个外形精巧的竹编手提小笼,锦锦就在里面。
既然长乐是醒着的,他便要先申请:“我过来了?”
长乐点点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尽量装作虚弱而没有力气。
贺兰澈将装雪貂的竹编笼摆在窗前,又将笼中的盒子抽出,里面有一块绒绒的棉花毯子,锦锦就团成一团睡在里面,被挪过来也懒得动,只砸了下尾巴。
“这么多天了,它好像也不想你。”
“嗯,她习惯了。”
长乐将锦锦从棉垫子中捞出来,这小雪腓貂明明很硌手,却瘫软得跟没有骨头似的,要不是尾巴还在晃,就像死了一样。
换到床上,锦锦慵慵伸了个懒腰,倒下就睡。
长乐问道:“她没咬人吧?”
“上次你说她爪子有毒,我便不曾带去人前,每天她要睡十个时辰似的,除了睡便是吃。不过,我看她挺乖巧的,并不会轻易伤人。”
贺兰澈剥开那根很小的蕉,皮儿还有些青色,脆脆的,锦锦闻到了味道,就不再睡了,凑过来舔着。
“她……”长乐哭笑不得,“平时吃生鸡肉,你怎么喂果子?”
“啊?”
贺兰澈将手中的蕉撤回,“我不知怎么喂,想着鼠类会偷米面,我拿去她不吃,又试过生菜和南瓜,也不要。刚好看到厨房有蕉,给她,果然吃得很开心。”
长乐望着锦锦,凝眸,其实锦锦爱吃的是生鸡心,或是鸡胸脯,再泡上她的掌心血最好了……
乖巧的锦锦,年少时可是毒死过一条三尺的赤链蛇,活撕过老鼠,将毒蝎子拆开抛着玩的……
“或许是她年纪大了,就开始嗜睡。小时候顽皮些,爱抓人吧。”
“锦锦多大了?”
“十岁,生下来,她娘就不要她了。”
贺兰澈将锦锦搂过,锦锦还盯着他左手的蕉。
“哎呀,好可怜的小雪腓貂,你娘不要你了,怪不得你这么瘦。”
锦锦砸了一下尾巴。
他征询地问:“你再给我养一个月,一定还你只真正的‘肥’貂。”
长乐点点头,同意了,“你一定要小心她的爪子,如果被抓了,可以来找我,或者你让她舔你的伤口,让它把毒给你吸出来。”
她忍不住伸手去戳锦锦的头,锦锦就一边赖在贺兰澈的怀里打滚儿,一边伸脸来回蹭她的手指。
贺兰澈满脑子只有那句“可以来找我。”
他又笑得呆呆的,眼神都放空了,半晌缓过神来,才问道:“为什么锦锦有毒?她明明这样可爱。”
长乐没有很快回答,情绪肉眼可见的开始低落,不知是不是伤口疼了,还是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总之不像方才一样有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