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少女同样从内室里奔出来迎接,健步如飞,哪里像个病弱之人?
落后一大截路才赶到的糜侯桃师兄也到了院中,迷茫双眼四处张望,辛夷适时拿伞为他遮住,两人一同进了内室,低头忍住笑,目光落在师父摔得淤青的手腕上。
手腕上缠着的白布像是草草裹的,可见有多着急。
“师父这手……”长乐的声音中气十足。
药王这才惊觉狼狈,慌忙用完好的右手理了理衣服:“不妨事,不过是来的路上,被绊了一跤,已经包扎了。”
“什么呀!是我们来的路上师父一直嚷嚷着官道大路太慢,非逼着人家赁马行的车夫转栈道抄小路。人家车夫当晚要在馆驿里住,师父又不干,让人家连夜走。结果半夜尿急,在野地里被石头绊……”
药王忙用没缠的那只手去捂徒弟的嘴:“糜侯桃!你就是丢不了你嘴里的漏勺。”
他不敢看徒儿们的眼睛,目光去找长乐的左手,一把抓过来切脉。
长乐道:“师父,您和师兄衣服都湿了,先去换衣服吧。”
“为师没事,就是下马这段路突然下雨,我先看看你的伤……”
药王给了辛夷一个眼神,辛夷适时将糜侯桃去后院找房间。
他们两个走远了,药王号完脉才深吸一口气,“但凡听你中了毒,为师都不怕。知道是那照傲门的厉掌,辛夷这臭小子又不写明白,信里扔句‘危在旦夕’,吓得为师只能匆匆赶来。所幸你没事。”
长乐找来一张干帕子,考虑到师父缠手不方便,替他擦着鬓发上的水珠,药王反倒有些不适应:“你……你中邪了?你是长乐?”
长乐故意不说话,只无奈撇撇嘴。冷冰冰的,药王这才觉得熟悉了,开始笑:“幸好,幸好。我还说出来几天,谁把我徒儿换了。”
“你自己感觉怎样?”
“我中掌之后,没有痛感,只觉是谁往我背上丢了东西,心肺挤压,气血翻涌,吐了口血要舒爽些。或许有血晶煞这蛊护着心脉,养得很快。前几日还觉得肺腑不畅,这几日感觉尽消,只头上还有些闷闷的,不太畅快,但这不畅也越来越轻。”
药王:“你自己重触下膻中穴。”
长乐照做了,没什么反应。药王怕她是痛觉已失,查不出来才难办。于是找出银针,在炙火罐里烧了烧,放凉了又给她。
长乐背过身去,狠着心将其中一针刺入膻中,半针入脯,运功调息。药王心疼极了:“若有感觉,则气滞血瘀,还需要……”
话未说完,长乐突觉钝感又袭来,一时憋不住,喉间一阵腥锈味尽涌而出,猛吐出一口血,喷在几案上。
“吐了就好,吐了就好……”
药王盯着那血等了一刻,深红血滩中有冰晶状的血痂混在其中,泛着星星点光。那点光逐渐汇聚,铺散,如春蚕吐丝织补破布,又如冬湖结冰循循蔓延,最终凝血如晶。
长乐拿过一鼎药炉,将血晶放在铜盘上火炙片刻,拿起来还有些软,能捏合成任何形状。她将血晶团成一团,装进瓷瓶,说道:“再吐一口,和那日的硬晶一起熬了,就又能研磨两瓶血粉。”
她看向药王:“师父你这手臂……”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药王连忙摆摆剩下那只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咳,为师还是喜欢自然痊愈。”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师父,用我的药只要十日。”
“不了不了。”药王转头又道:“不是嫌弃你的意思嗷……话说回来,那镜司要与邺城打,等他们打就是,你为何参战?是查到了什么?”
长乐摇头,低落:“徒儿没用,这些时日,白费功夫。”
“哦……”药王暗自寻思,看来路上听的那些流言有一半是真的,这邺城长公子恐怕是有些狐媚本事在身上,否则也不会勾引得他这冷性的爱徒为其挡招了。
“不怕,为师既然来了,牛鬼蛇神定要来的。钓不到人,那就主动找。这些年,我每每想到你母亲,夜不能寐……”
他登时就红了眼眶,反复提气,身上发抖,一拳砸在腿上:“老子一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人也对得起鬼。就这一桩事过不去,这回老子定要卖了这张老脸,到阎王爷面前,让他们血债血偿!”
长乐经历这些天,心境有些转变:“师父,药王谷基业难得,你真要……”
“你不管这些,你每天够累,想得够多了。师父想清楚了,这些都是虚妄浮名,不要紧的。你祖师爷就不是在乎浮名的人,你且去做你想做的事,千万莫有负担。”
接着,药王话锋一转:“为了报仇,师父可没闲着——这梢子棍,你们每天早上都练吗?”
“没有啊。”长乐一脸懵。
话一出口,她就醒悟过来,辛夷师兄没跟她串供,失言了。
“这狗辛夷又骗我,哼!”药王站起身来,“一会儿让你师兄通知下去,从明日起,每日晨练不能漏。至少将来打起来,同门可得自保。还是让你师兄站最前头,亲自带练。”
“算了。你回去歇着,为师这就去找他说。”
长乐:“……”
药王吊着一只手臂,风风火火往后院而去,这义诊堂的选址构造图纸本就是他决定的,因此熟门熟路。不多一会儿,辛夷师兄就回来了,惦记着长乐需要继续假装虚力,推她回房间。
看他面相苦瓜,长乐向他道歉:“师兄,你别难过……其实你练那梢子棍时挺飒的。”
辛夷:“我倒没得事,斗怕通知别个的时候把大家整得不好受。”
他仰天长啸:“造孽啊——”
长乐被送进房门,辛夷师兄便走了。她自己下了轮椅,环顾屋内。
屋内已被收拾干净,盥盆中打好新水,锦帕叠得方正,搭在架子上。纱帐床中的铺被叠得齐整,藤席也已铺好,好像燃了安神香片,此时半烬,整个室内被熏得刚刚好。
“这人难不成是属田螺的?”
长乐自语一句,走到桌案前,贺兰澈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收走了——虽然他也只是在桌上放一个小垫子当枕头。不过记得他这些日还带了些工具在桌前敲敲打打,锯锯描描的,如今工具也都不见。
案头书册被摆得整整齐齐,只压着一张笺,字里行间裹着墨香:
“锦锦暂由吾携归照料,望卿勿念,祝眠安。”
她冷嘁一声,漱洗后回到床榻上,仔细抚摸那张新制好的藤席,比早上出门时大了三倍多,床头那段齐整平滑,床尾那段却潦草。
她将脸颊贴在藤纹上,恍惚间,仿佛看见两人争执的剪影:贺兰澈攥着半成品不放,指指点点,季临渊的手青筋微凸,紧锁眉心被迫拆了又织。
就好笑。
长乐掀开枕头,又顺利摸到另一张笺:
“晨起勿忧,望携粥候卿,同至前堂,若允,留西窗虚掩。”
长乐指尖摩挲着笺角“澈”字,忽觉耳根微热。
……若她能觉得热,那就是极烫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前,“咔嗒”一声将窗户扣上,一点儿不带犹豫,锁得紧紧的。
谁料那窗口竟然还掉下来一张!
长乐真的服了。
“夜来风急,添衣避寒,若欲起夜,已备鹅绒衾一领,可披之。药石初愈,尤忌风冷。”
空话多!
……
子时三刻,长乐突然从鹅绒薄被里弹起来,额间又被冷汗浸透。梦里五毒蛇虫卷土重来,那鸟人的短刀穿透自己心口。
赤脚踢翻脚踏,西窗上的铜环扣得死紧,她却鬼使神差地摸向窗栓。
“吱呀——”
推开西窗的刹那,檐角残雨乘夜风潜入,顺着木窗沿潸潸而流。
透透气~
师兄们住的院子,离她这里隔了一道月洞门,能望见那边一片漆黑,应该都睡得很熟。
尤其是有些人,应该多日未能好好睡过整觉了,今日应当也睡得很沉吧。
后半夜,长乐又失眠了,看着满屋亮如白昼的琉璃灯,在藤席上滚来滚去。
更漏还长,足够想清楚很多事情,白日里,镜无妄说药王今日该到,果真晚上就到了。此人神通广大,不知是敌是友,会面还需万分警惕才行。
于是她霍然起身,坐到铜镜前,易容所需之物其实很简单,鱼鳔胶、砗磲粉,将二者置于青瓷盏中隔水相煎,待胶质融融如蜜时,以银匙挑起塑形。冷却则定型如白玉,可垫高颧骨线条或重塑下颌轮廓。
塑形完毕,她取来两色面脂。先用深色檀木粉打底,再取铅白色粉,交替晕染。依次扫过眼角、眉弓、鼻翼、下颌与两鬓。这手法以光影错叠重塑骨相,与时下流行的“三白妆”刚好相反。
按照她的习惯,还要蘸取茜色胭脂,在颧骨处扫上两层红。
突然想起自己是带病之身,折腾得气血良好做什么,应该画得更苍白枯槁才是,于是又重新洗脸……
她一边改妆,一边责怪自己与贺兰澈呆久了,都变成笨蛋了。
如此折腾一番才到天亮,窗外传来三声叩门,接着听见那个熟悉的笨蛋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有callback25章
第51章
“长乐,早膳我买了肉饼汤和米粉,你快尝尝!”
贺兰澈起了个大早,见她留了窗,喜不自胜,来不及熬粥,饭堂的餐又没什么食欲。他灵机一动跑到街市口去选了些鹤州当地风味的早点,趁温带回。
长乐早就漱洗好了,今日镜无妄会来,她还认真改了妆,此时在窗边坐好,闷闷地对他说声:“请进。”
那桌案上便摊开两个竹筒盒,盒子里各装了一只瓦罐。
他又为她一一掀开,摆好竹筷,介绍道:“昨天喝的粥,今天想给你换换口味。这一份是早市买来的肉饼汤,这一份是黄胡记的‘肉沫汤粉’,我拿不定你口味,便买了两种,你先选,选了我再吃。”
揭开瓦罐的瞬间,长乐能闻到两份肉汤的两种香味。那肉饼汤上浮着几星油花,除了肉香还有些许清甜。
“这肉饼汤可是鹤州有名的早膳,肉饼是黑猪纯瘦肉捶打而成的,汤是以山泉水熬的,清淡又鲜香。”
长乐的眼神不自觉往另一份肉沫汤粉望去。肉沫像是半肥瘦的前胛肉剁成,既有油脂的丰腴,又不失瘦肉的嚼劲,手工米粉吸饱了肉汁,软糯中带着几分糙米的颗粒感。明明没有放调料,只有几根青菜,一排肉沫铺在米粉上,却看着让人垂涎三尺。
她没有味觉,也知道一定好吃。
“这家米粉幸好我去得早,我刚买完后面便排起好长的队。你想吃,就让给你吧。”
贺兰澈看出来了,将汤粉挪到她面前。尽管他也更想吃汤粉。
不料长乐却欲言又止:“我要肉汤,你吃米线吧……”
“真的?”
“汤汤粉粉的很麻烦,我要肉汤。”
贺兰澈十分狐疑,她明明看见汤粉时眼神放光……他自觉地去旁边端只小方凳,打算和她并排坐在窗前的木桌上,却见她已经用筷子将肉饼搅碎,端起肉汤一饮而尽,囫囵吞下,对他说:“我吃好了。”
“这肉饼里加了细碎的马蹄粒,既绵密又有荸荠的脆爽,吃的就是口感,你不嚼,就没有乐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