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安今日一直陪坐堂内,只是安静听着神仙辩经,存在感不强,突然被提到,微微颔首:“确有几分相似,只是我病发时仅见咯血抽搐,不会呓语罢了。在下托药王谷诸位圣手医治,近年病情已大为好转。尤其近日,长乐医师为我开方,调理后能下地走动,管大人可让长乐医师一试!”
“对了管兄,你先将小绿江送来再谈其他呀!”镜无妄补道。
管三又是羞赧一笑:“实不相瞒,药王谷为天下义诊,选址在这珀穹湖西,这西岸客栈却趁机哄抬市价,在下无奈,只得将小绿江安置在湖东,由细桶照料,今日我也是临时赁舟过来的……”
他看了一眼镜无妄,镜无妄猜他想说什么:“怕她抽风,你想让我派人护送她们过来?”
“不不!镜大人误会了,断不敢劳烦!我是想借乘官船,亲自将小绿江接过来。”
众人知道他们晋江是被整改怕了,果真小心翼翼。
药王见长乐对这管三实在有兴趣,于是留人:“管大人不知,我药王谷配有医车担舆,近日因痘疫横行,鹤州府还拨来了几辆官营乌篷船,正好在珀穹湖上做水运医船。舱内设有病床草药,可沿河道快速抵达病患家中。”
药王又吩咐道:“辛夷,你代管大人走这一遭,亲自将病人接来。等等!日头不早了,就由我药王谷做东,请诸位同席用膳,你先去定一家食府……”
“孙兄不必费心!我早已派人在堂外的豫章食府备好,今日我还未能与贺兰公子、两位季公子、长乐姑娘好好畅谈,不够尽兴,镜司既要赔礼,礼数该到位,还请大家一道去尝尝鹤州小炒之滋味呢!”
看镜无妄的模样,仿佛他还想要一个一个座谈似的,药王夸他一句思虑周道,便同意了。
“容我更衣再赴宴。”长乐想回后院一趟,竟然破天荒点上贺兰澈:“劳烦你送我。”
贺兰澈求之不得,立刻答应,大家看着他转身推长乐出去。少年高高束起的墨发如锦鲤摆尾般一晃,藏都藏不住的雀跃。
只是轮椅快要碾过门槛时,长乐分明听见镜无妄喊她——像是怕她回去后就不来了一般,中气浑厚、十分清晰地喊出:“白、姑、娘。”
长乐登时寒毛倒竖,指尖已扣住一把银针,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子,脑袋发蒙,惕眼而望。
师父、乌席雪、季临渊、季临安、管三,他们的神色如何,她全然留意不上,只紧盯镜无妄。
镜无妄负手立于影中,眉梢挑着,笑意温和:“拜托姑娘快些来,我们等你到了才动筷。”
长乐深吸口气,将银针收入袖中:“烦各位稍等了。”
*
回后院路上。
“你瞧见辛夷师兄方才一道烟儿冲出去的高兴样没?他好似巴不得能脱身呢!”
听见贺兰澈的声音,长乐有些怔怔的,随口回他:“想来是觉得与长辈同席不自在,拘束吧。”
又想到自己方才好像过激了,其实除了师父和她一样有些惊愕以外,其它人都没觉得有什么。
镜无妄高深难测,绝对有问题,一会儿一定要单独寻他!她难掩激动,又有些恐惧紧张。
“你是不是也不想去?”
“没有,我只是……确实要先回房中一趟。”
贺兰澈点点头:“正好,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后面这段路,贺兰澈再同长乐聊天,只有轮椅偶尔吱呀,她沉思着,没有再回复。
“我给你讲个江湖小报中听来的逸闻吧,盛传管三有一奇思妙想,要买处宅院,将他书局麾下的小著者们全关起来,他要亲自看大门,若著者想出门,须交千字文稿,才可换通行令牌,他铁面无私,认牌不认人……”
“若有访客想见著者,则需找管三高价购买花篮,管三再用赚来的钱收养流浪狸猫,给著者一人发一只狸猫,既靠狸猫栓住著者之心,创出作品,还要让猫猫住在大房子里……最后不了了之,你猜为何?”
长乐放松了些,情不自禁问道:“为何?”
“自然是被百家文人联名弹劾啦,哈哈哈,如今江湖戏称他,是个集天下文人之怒而养出的碧水恶灵、顶级毒蛊。怎料我今日见他真容,却慈祥羞涩得很,不失可爱!”
长乐:“……”
贺兰澈这人,好像从未有过什么糟心事,或许最糟心的事就是自己对他忽冷忽热,他一腔赤诚,看谁都可爱。
再路过上午众人围坐闲谈的荷塘水榭时,她突然问:“如今江湖盛传我与你大哥有私,你为何从来不信?”
贺兰澈突然愣住,手顿了一顿,轮椅停下。
他脑中回路有九曲十八弯,向来清奇,此时不知道又拐到哪里去了,问道:“你是还在为这些流言忧心?其实我想到一计,不过还未落定,你再等我几日!我会为你解决好的。”
他又重新推动木轮椅:“我也是今日见到镜大人带管三来记闻登报,才突然领悟的。虽说晋江书局会将今日谈话公告天下,但这世间向来造谣容易辟谣难,并不是有意澄清,世人就会信。若咱们不想以后因这些谣言丑闻而青史留名,就要‘将计就计’!”
长乐失笑:“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就这么相信我、相信你大哥吗?”
岂料,贺兰澈再次仰天开怀笑出声,此时还是那句与季临渊说过一遍的话,语意轻快。
“即使世间所有人,都信你们的传言,我也绝不会信,你这个人……向来连我都不理,又怎会理我大哥呢?”
少年一派世间万物被他了然于胸,不羁浮云之相。
好轻松,长乐终被他此时心境而感染。
终于再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到了长乐的房间,他将长乐送进去后,就在门外等着,背朝窗户束手而立,仰头望着天际掠过的白鸟,数到第三只时,听见长乐唤他:“你过来。”
他就去了,见她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衣,是平时没有穿过的形制。其实这一个月来她都无心打扮,终日只着药王谷的统一服制,只是领口处花边不同,颜色却都大同小异。这会儿她新换了一身窄袖交领襦裙,显得像要挽起袖子赴身龙潭虎穴。她还给自己多添了几分妆,下手有些重,不像早上那样苍白。
她就在那窗前坐着,妆匣布袋收在桌上一旁,另摆出一只她常用的小药箱。
贺兰澈太高了,她招呼他坐下。
“伸手。”
“被你发现了……”贺兰澈乖乖摊开自己两只手掌,果然红的,有一些肉眼不可见的小细口子,虽不见出血,却翻破了皮,想来沾水也是会疼的。
她早晨见到季临渊与贺兰澈眉来眼去,贺兰澈捏紧了拳头,季临渊露出来的手掌就红红的,像是被藤丝割伤了,肯定是昨日为她编那藤席——贺兰澈的手一定没有幸免,果然见他帮管三捡书册时是用指尖捏起来的。
长乐从药箱中拿出一只瓷瓶,沾了许多药膏出来,却发现他手心出汗了。
先用镊子沾了些不明草药汁,为他擦干手汗,再一点一点用银片舀出药膏,给他手心上药。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清创,下手是轻是重,只能时时抬眼,瞧他眉心,看有没有忍痛。
难得温柔。
贺兰澈呼吸都凝滞了,呆呆望着她,痴痴望着她。
“对了。”贺兰澈回神,示意他的怀襟中,有个鼓鼓囊囊的小东西,揣了一早上。“险些忘记,你来拿,我手上沾药了。”
“早怎么不拿。”她虽吐槽,却仍伸手去掏。
有些拘谨,她鼓着腮、捻着指头,不敢乱摸,终于在一堆乱七八糟、丁零当啷的小东西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盒子。
只有手掌那么大。
“我之前见你易容时用的布袋,东西散乱,便想到这个镜奁。”
小盒子展开却有四层,顶上一方小铜镜,往下能抽出铅粉、胭脂、螺黛、口脂。
“这样令你改妆方便,尽管我不知你出谷后为何要易容,但定有你自己的道理。这样的镜奁很常见,我大姑母早就供给京中贵人们踏青时用。”
他还有一个小心机:“大抵能用三个月吧,三个月后,我替你换新的。”
这回真是很适合她的礼物,长乐收下了:“你总这么频繁地送我东西,又何必呢。”
“那我以前送你的那些,能留着吗?”
“……太重了,我拿不动。”
其实是心意太重了,她拿不动。
“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能帮你拿。”
长乐见他手上的第一层药膏风干了,便给他涂上第二层。
“贺兰澈……是不是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听?”
“自然。”
“那,若是有一天,我叫你走得远远的……”
“你就不能不让我走得远远的吗?害我总被他们笑话。”
接下来,长乐慢吞吞,有些犹豫:
“贺兰澈,有些话,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同你讲……”
“我们不会有结果。”
她以为贺兰澈又会失落,结果他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像是习惯了。
“嗯,我知道。我们只是医师与病人家属的关系嘛。”
“不对!现在我也是你的病人了。”
他眉毛一扬,又是歪头看她,假意威胁:“我是病人,你是医师,那你以后就不能对我说伤人的话啦,否则我向你师父投诉你。”
长乐却蹙着眉头,一副愁容,仿佛待会儿就要去滚油锅般,跟他吐露最后的心声:
“这些天你应该猜到,我有些奇怪,有些特殊……将来我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贺兰澈缓口气,拉过她的手:
“你小时候晋江书局的话本看多了?”
“去阴间也要做医师,救死扶伤吗?”
“我说真的……”
她不敢再看他眼睛,眉心蹙得越来越紧了,在说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假如,我有一天,自甘堕落,罪无可恕,只配下地狱……”
“那我拉你上人间。”
贺兰澈不以为意,不带丝毫犹豫,笑道。
“别哭啊。”
贺兰澈早听闻医师这行,所承精神重负实难估量,容易心内郁积难消,有时会萌发一些恨不能毁却世界的念头。
虽面上忙于救死扶伤,心怀慈悲,个中苦楚,唯己自知。
今日见长乐这样,料定此传闻非虚!
他见她哭过两回了,这是第三回,却还是手足无措,只能小心哄着:
“要不然,我陪你下地狱也行。你还记得吗?我太爷爷年轻时帮人做过象牙玉簟,不慎缺了大德,他肯定是下地狱的,我和你一起去,还能见到他呢。”
长乐:“……”
“你不信?我从未见过我太爷爷,好想见见他!我爹说,我家有本祖传册子,叫‘追’……唔,我爹说是爷爷写的,爷爷不承认,说是太爷爷写的,等我见到他,就能问问他!”
长乐收好药箱,此时一点也不想哭了:“闭嘴!”
她好像待会儿要直面刀山火海的忐忑心情平复了一点,生出很多搏斗的勇气——即使对手是镜无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