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咚咚咚去而复返,像是多问上两句,会显得自己学会了周密谨慎一般:“大人,若是他问我,为什么是第三棵柳树,我该怎么答呢?”
镜大人掷出最后一张牌:“因为只有第三棵柳树下面有石墩可坐——你就不能自己先看看嘛!”
众人往那西露台边一瞧,还真是。
叶子牌也不打了,镜无妄和药王摘下脸上贴纸,贺兰澈则去东露台接长乐。
“你被他吵醒了吗?”
长乐微怔,还在醒神,注意到室内只剩了三个人。
“管总领和乌大人去接船,大哥陪二哥回去歇着了,就剩我陪两位前辈玩一会儿。你是没看到大哥只玩了一把‘管三催更阵’,不巧就抽中三回‘下次一定’,那脸拧得快要挤出水来,你能想象他说‘咕咕咕’时的表情吗,哈哈哈哈哈。所以这游戏只玩了一把就被叫停了,大哥是逃着走的。”
那个威势凛然的长公子,玩游戏输了的滑稽相?
长乐正处于神醒好了——很想伸个懒腰,撑撑筋骨,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又碍于面前站了个人,一时间抹不开面。正巧脑海中闯入季临渊黑着脸落荒而逃的模样,也觉得有趣,差点就真的要笑出声了。
“贺兰澈,你转过去。”
“啊?”贺兰澈不明白,但还是照做。
长乐赶紧伸长手臂舒展筋骨,这几天真是在轮椅上都快坐退化了。
“咦,季雨芙?”贺兰澈突然踮脚张望,“她在等谁?”
长乐顺着贺兰澈目光望去。
只见季雨芙身着鹅黄襦裙,站在对街檐下。她手中捧着一盒现炸的萝卜饼,在阳光下蒸腾起袅袅热气。
她正等着这食府楼下,一处伫立的失意身影。
那人看着正是方才求见镜无妄被拒的书生,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面容。
青石板上,斑驳日影下,那人施礼谢过程不思后,迈着失意的步子走了。
那人行至季雨芙的跟前,又朝她作一深揖,两人错身时不知说了什么,那人转身又往人声鼎沸中隐去了。
长乐瞥向渐行渐远的背影,衣袂翻飞,颀长轮廓,有些眼熟,不过也没有放在心上。
见贺兰澈盯着人家一直看,便问:“你认识?”
贺兰澈:“我瞧他的衣裳颜色甚是特别,浅青瓷——我以后也调这个色。”
他显然对人家的俊秀模样十分肯定:“竹节簪篦发,云曲领襕衫,芝兰玉树,走路带风啊,这般人物竟也会被镜大人拒之门外。”
长乐再望了一眼,一个好看的书生、有事相求的公子,没什么特别,倒是贺兰澈特别——逢人就评鉴人家的骨相和衣饰。
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总是这一身药王谷的青衣,好像没怎么被他点评过。贺兰澈每日换一身不同的蓝色,和他大哥一样臭讲究。
不想了,还有要紧事。
“你推我去找镜无妄。”
*
此时阳光正好漫洒西露台,湖风刮得不大了,柳叶却还拂枝如浪。药王和镜大人正摆好一局棋,才弈了两三颗。
棋盘上纵横的光影忽被轮椅碾碎,镜无妄拈着白子笑道:“孙兄,明日我就要启程回京了,却还有两件事没落定。”
药王执黑子的手悬在半空,催他道:“那你快办吧。”
镜无妄估摸着,这会儿正是好时候,不相干的人都走光了,他也不再拐弯,当着贺兰澈与长乐的面,从袖笼中拿出一枚镜囊,正准备摘。
但显然不相干的人还漏算了一个,那咚咚咚的声音传到三楼时,镜无妄深叹一口气,扶额再等着。
还是程不思。
且他跑得太急,在大家面前刹立时,喉咙里爆出个惊天动地的嗝——这声响儿活像被施了连环嗝咒,是他今天吃那堆老母鸡腿给的福报,之后更是一下接一下地往外蹦。
大家都看着他,都很尴尬。
“那位公子走了?你就是想说这个。”
程不思狠狠点头。
于是镜无妄将程不思晾在一旁,径自拆出那枚镜子。
他慢悠悠转向众人,开口道:“镜司创设之初,因机缘得获‘天地鉴心镜’,此刻正悬于我身……”
“嗝!”
“我分设五镜,托大觉寺第一禅师云清礼为其念诵开光。从此,照贪门持太微镜,照嗔门掌紫微镜,照痴门用文昌镜,照傲门执玉衡镜,照疑门守璇玑镜……”
“嗝!”
“世人皆知五门戒使威风凛凛,却不知他们常因职司琐事吵作一团。争执不下,吵到我面前评判时,我总笑他们‘都以为自己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嗝!”
斜阳之下,镜无妄托起那枚镜子向众人展示:昆仑暖玉为胎,温润通透,直径盈尺,边缘微弧如满月。
“这便是玉衡镜,以天道之衡,正人心之偏,可惜映照外物易,映照本心难。如今因傲门戒使自犯恶罪,此镜被罚没,今日我要为它寻个新主人。”
程不思立在当场,只觉心跳如擂鼓,喉头发紧,捏着一个嗝出不来,这都没把自己赶走——难道这镜缘真要落在自己身上?
镜无妄忽而转向他,笑意温煦如春风:“小程啊,你与诸位说说,镜司选拔戒使一般如何招考?”
“五镜司若有职位空缺,选拔仅有两途:一是五年一度的国考会试……嗝!二则是司正大人亲授法镜。如今国考刚过,这玉衡镜的归属,连陛下亦无权过问。嗝!”
“不错,”镜无妄轻抚镜面,“傲门执玉衡,最忌持镜者自矜身份。你的前主曾勘破千般妄念,却勘不破骨子里的傲慢。此镜以玉载德,以镜观心,以星为引,照破迷障。来路上我一直都在思量新的照戒使——”
镜无妄最终看向的,是贺兰澈。
“贺兰公子,将来若能除去一腔痴傻,不仅能接任玉衡镜,甚至可堪当五镜司下任司正的人选。”
“嗝!!!”
好吧,程不思的心凉了,这是最后一嗝,打完就停了。
“我?”贺兰澈有些意外,即便方才玩叶子牌时,他一把也没放水,给两位长辈贴了一脸的符纸,也还能得到如此高的赞誉?
贺兰澈伸手欲借这宝镜一观,镜无妄却打趣道:“哎——你们昭天楼素来巧夺天工,你若不答应做这照戒使,看了这玉衡镜,难保不仿制出盗版。要支持正版啊!”
贺兰澈刚要调侃:“司正大人你小气”,镜无妄却已将镜子递来:“罢了,你一片冰心,拨观照影,是不会这么做的。”
温润镜面,流转清辉。
镜中之人,净无瑕秽。
贺兰澈问:“五镜司照戒世人贪嗔痴慢疑,难道仅靠一面镜子?”
“所谓‘照’破虚妄,‘戒’断恶根。譬如傲慢者观此玉衡镜,面容会随心念扭曲,暴露出目中无人、刻薄寡恩等习气,此为‘着相’。所谓相由心生,非死刑犯关押期间,照戒使都会亲往,让他们看清受五毒心魔侵蚀的鬼样子……”
镜无妄忽然收势冷笑,“最后再狠狠打一顿,这就是照、戒的流程!”
……
贺兰澈又问:“那罪孽滔天,穷凶极恶,定了死罪之人还需要照镜吗?”
镜无妄眺望珀穹湖,给出肯定的答案:
“一人犯罪,必然存在受害者。这世间并非所有罪孽都可宽恕,当恶行突破底线时,处决才是对受害者最好的告慰。”
药王此时面色凝重,长乐更是心事重重。
有些罪孽,合该永堕无间。
“其实,镜某观察贺兰公子整日,公子并非着相之人,此时可见到镜中的丰神俊朗?”
贺兰澈不为所动:“既然镜大人都说我痴傻,我还不着相吗?”
镜无妄直接点破:“你追了她这么多年未果,可曾强迫她做过不愿之事?这便是答案。”
贺兰澈脸红透到耳根,嗫喏道:“怎……怎么凭空扯到这事!”
谁料镜无妄乘势将玉衡镜转向长乐:“神医姑娘可愿一照,看这花容之下,是否更藏有月貌?”
长乐心怦怦跳,他都说到这份上了,于她而言*,不知是敌是友。
好在贺兰澈早知她易容,她与药王对视一眼,药王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她才接过镜子。
咻地一下,镜中弹出一张大脸,将长乐拉得细长无比,活像被珀穹湖的水怪拖过湖面。
长乐皱紧了眉头。
贺兰澈替她解围:“方才我把玩之后发现,这镜子有玄机,你瞧——按一下,就会变脸。”
他眼疾手快按回机关,镜面恢复正常,长乐的脸也变得端正了。
原来是哈哈镜之流,这镜面并非平整,而由机关操控,若切换凸面,发散光线,成像缩小且向外弯曲,则让人面显瘦长。若切换凸面,则汇聚光线,成像放大且向内凹陷,照得人肥胖。更通过组合凹曲,实现局部拉伸或压缩,头部放大、身体缩小,夸张变形。
贺兰澈将镜子还给镜无妄:“那些沾染五毒恶习之穷徒,牢狱末路之下,骤然被这镜子一吓,当然痛哭流涕。这镜子该不会是从昭天楼进货的吧?”
镜无妄尬笑三声:“……贺兰公子属实聪明,这就破解真相了,镜某果然没看错。”
“镜大人,在下确实一身痴情傻气,却乐得自在,这照戒使怕是难当。不过方才听您说五门戒使常起争执,倒有个主意:每月轮值主持‘明镜台’,由镜司其余部下匿名评判。累计差评过半者,闭关三月如何?”
程不思只见贺兰澈拒绝了这镜子,镜大人又有些尴尬,于是下定决心,举手示意,争取捡漏。
镜无妄眼光一亮,决定给程不思一次机会:“这小子也是我当初破格提拔上来的,虽说不算聪慧,却很是实在,我想着给他些历练机会,将来必成大器。此时发声,定是受贺兰公子启发,也有些好主意要说。”
程不思灵机一闪:“卑职确实有一启发!想将这‘照戒使’从此改名为‘照镜使’,免得世人老是嘴瓢念错字……”
话音未落就差点被飞来的一颗棋子砸中脑门。
镜无妄咬紧下唇,轻晃食指,指他三下,都气结巴了:“哈哈!程不思,哈哈……本座看你是皮痒使,先滚出去吧!无令都不要再进来了。”
……
药王解围道:“见镜兄教部下,我也想起药王谷那帮孽徒,过几年他们要被放出去了,虽不至于让我在医术界声名狼藉,却足以让我在教育界被人耻笑。”
镜无妄十分共鸣:“嗐!孙兄啊,如今你我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
药王下套:“那若是将来我有事求你,你帮不帮?”
镜无妄不假思索,痛快极了:“看在当年你给我的枣子份上,只要不违良知,对家国无碍,什么都帮!”
药王要的,就是这句话。
这桩事没办成,镜无妄也不再下棋了,他决定办最后一桩。
“珀穹湖景正好,孙兄与贺兰公子不妨去走走。长乐神医,可愿与我对弈一局?”
药王还未答话,长乐便轻笑:“我亦是有困惑,要单独请镜大人为我解惑。”
这些人磨磨唧唧叽叽歪歪一下午,她等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