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药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孙逸化抬眸一瞥,见是他,亦是气涌心头。
两人一照面,便搂作一处,瞧着甚是亲密,实际嘴里你来我往,斗个不停。
“哟,小药王。许久不见呐,老夫可是对你思念得紧。”
“哎哟,老师弟呀!劳你在这旧庙费心操持,师兄着实对不住你。”
“对得住,对得住!小药王与那镜大人在食府中尽享珍馐美味,鹤州小炒可还合胃口呀?怎的都舍不得请老头子我去尝尝鲜。”
“老师弟说笑了,幸亏是你悄悄写信将五镜司招来,否则咱哪能吃上这等佳肴?念你为药王谷操劳多日,待这旧庙诸事了结,师兄再定一席,单独为你接风洗尘,可万万不要与师兄客气啊!”
“呵呵,”杨药师皮笑肉不笑,“小药王,亏得老夫在旧庙忙得晕头转向,害得你这手臂摔成这般模样?唷,你今日在这义诊堂与诸门派闲人周旋,左右逢源的,莫不是准备要领着药王谷改行?待来日,你称霸武林,发达了,可莫要漏算了我这老头子也是药王谷遗老啊!”
药王知道杨药师在气什么,便也不再多言,就此住口。
这两日来,他确实左右逢源,违背本心卖着笑,大开迎客之门,接见了五湖四海慕名前来拜会的宗主、门主、帮主、坛主,一大堆。唯独没等到——他和长乐都想千刀万剐的千里观观主。
就在方才,药王才与铁血帮的帮主陈铁牛叙完话。
这铁血帮原本以锻造兵器为生,只因近年晋国国土内愈发安定,那兵器渐渐滞销,生意不景气,门派逐渐转行炼制铁锅了……总之陈铁牛热情得很,非要跟他推销自家铁锅,白白撵都撵不走,浪费大半天口舌。
药王此时口干得不行,没有太多精力与杨药师争吵不休了。
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罢了,不和你夹枪带棒地吵了,师弟,旧庙那边情形如何,何时能将痘疫病患处理妥当?”
杨药师白他一眼,竟然抢过药王剩下那只手臂把脉,又在日头下确认小师兄的外伤确实是小毛病,不足挂虑,才回道:“你管那么多呢!接你的客吧!我今日是回来取东西的,你以为是来专程见你的?”
他绕过药王,甩袖走了,快没入月洞门时,好像才丢下一句:“再过五六七八日吧,可以准备回来开义诊了。”
*
雀神日怪报社内。
看来后日要发的报,对于这些江湖野报来说,确实是重中之重,贺兰澈正襟端坐在报坊的一小辖天地,过目手中那几张大字写着“洗白计策”的纸页,是烧包谷按照他的要求,熬夜想出来的几版清誉计策。
——顺便听烧包谷用滇州雅言指挥报坊的伙计们。
“日脓包!那毛笔墨水么挨碗斗拢点嘛!滴滴淌淌呢……整得地上到处都是。”
“大头!你又在整哪样?你认得现在是啥子时候?后天要发出克的东西急得劳资上火,你还在这点死迷养眼,木木处处呢扯纸噶!”
“勺萝卜!刚刚喊你整喃?你现在在整喃?你再悠悠呢走慢点嘛!我看你是昨晚上酒喝多了二麻二麻呢,分不清醒活。”
“老冬瓜!你莫挨到别个屁夸卵夸,耽搁人家做事了给晓得?隔两天再讲嘛,我硬是上付你们咯,快点快点!”
贺兰澈正要开口叫他,却不料从厨房那边方向伸出个脑袋,传来一位大娘的声音:“烧包谷!今天中午吃哪样?”
“吃哪样你问我?又吃米线噻!”
“吃大锅米线还是过河米线?”
“随便你整!先冒挨我说……”
烧包谷露着兔牙,扯出怀中手巾揩去满头大汗,喘了口气,才转过身来,对端坐于椅上的贵公子拱拱手,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道:“少侠,晌午就将跟我们随便整两口噶?”
贺兰澈猜他意思是要留自己吃饭,好脾气地点点头。他今日特意换了身“风仪威震八荒”的锦袍,却不料在这小作坊内也没显出派头,忽然想起自家义兄要是在此处,断不会应得这般爽快。
于是他学着季临渊的口气,敛色问道:“我听说,滇州有一物,名为饵丝,贵坊可会做?”
烧包谷心道:本来就忙得要死,客气问一哈,爱吃不吃不吃算逑,哪晓得居然要点菜!
但转念想到此人给的几锭金元宝,面上却堆起笑,兔牙都收不住,用官话回:“有呢有呢,饵块切丝就是饵丝,少侠要烧饵丝、卤饵丝、鸡火丝饵丝,还是小锅饵丝?”
“唔……哪种口味清淡些?”
烧包谷眼珠一转,心说鸡火丝倒是清淡,但作料贵啊,小本作坊还能请你吃这些,于是回道:“小锅饵丝不放辣子,清爽得很!我喊灶上给少侠煮一碗?”
“嗯,”贺兰澈颔首,“那我和诸位同食米粉吧,只是烦请烧坊主,待在下返程时,替我准备四份饵丝,如何?”
他瞧着烧包谷指挥手下印书的匠人们忙了一上午,这坊主精得像狡兔,估摸着自己要的东西,日落西山也未必能完工——就算是在此处留一夜,他也要督着烧包谷出稿才行。
烧包谷满口应承:“不客气,少侠以后喊我烧包谷就是,爱吃饵丝包在我身上!”
去吩咐厨房时,却嘟嘟囔囔:“大日头穿成个花孔雀,罗里吧嗦过场多。”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烧包谷的戏份在后面的番外,荷桃看到帖子啦。
特别感谢川渝云贵,云贵川渝,渝贵川云,贵云川渝的小伙伴们远道而来,今天为咱们共同的童年偶像——烧包谷老师干杯[撒花]
第65章
镜无妄对长乐说:“他们不出三日,就要来找你师父啦。”
今天就是第三日。
按照镜大人的靠谱程度,长乐坚信,今日一定会等到狐木啄那鸟人来的。
从子时开始的每一个时刻,长乐都记得很清楚。她就是子时睡的,丑时三刻醒来。
醒来后,长乐去了院中最高的一颗树上守着,夜视着义诊堂满园漆黑。她实在太紧绷,不肯放松心神,不肯放过自己。竟然在树上守了一个时辰,忽想起来——药王也在睡觉,那狐木啄就应该不会发神经半夜来。
只是谈个生意而已。
连当年无相陵灭门空降时,好像都是白日。
于是长乐又悻悻回屋了。
天一亮起,却聚集了一大片乌云,有妖风肆意,正好对应长乐的心事,她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说实话,她想见见贺兰澈,而贺兰澈昨日一整日都在报社帮忙,彻夜未归。
长乐惴惴不安又快到了中午,前堂没有人来喊她,她就出不去。坐立不安,脾气越来越差,她一直在房间等着,想着随便是谁,能来和她说说话就好。
她甚至有一瞬间在气,都怪贺兰澈话多,和话多的人呆久了,人就会变。
因而,当贺兰豆这小丫头瞎晃悠一早上,经过她门前,试探性朝她投来目光时,她没有回避,反而对这小丫头笑了笑。
于是贺兰豆过来了,来跟长乐聊聊天。
“我三哥一夜未回。”
长乐点点头。
“明天我要回昭天楼了。”
长乐又点点头。
“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吗?”
单刀直入,诓骗长乐点头,幸好她没有。
贺兰豆便又问:“世人皆知,我哥哥如此喜欢你,为何你一直拒绝他呢?”
长乐不好回答,只说:“我和你哥哥,只是医师和病人家属的关系呀。”
“你不用看我年纪小,就糊弄我。”贺兰豆申明道,“我什么都懂!”
“嗯……”长乐认真看着她,“我有我要做的事,他有他的前程,将来我们不混在一起,反而对大家都好,这样你能理解吗?”
贺兰豆似有顿悟:“哦,你是想做大女主。”
长乐皱眉不解。
“大女主是近年书局话本中时兴的新词,不借男子之力,完成世间诸事。可我娘亲说了,大女主有个能力,即万物资源化为我用。将别人做牛马使唤,也是一种大女主。”
贺兰豆一板一眼地替他哥哥声明:“姐姐有想要做的事,也不必拒绝我哥哥的好意呀!你做大女主的时候,使用他,调教他,他也会很开心的!”
这时,恰好贺兰澈回来了!真的来了!穿的还是昨天那套宽袖锦衣,却载了风尘,像是一眼没合眼,疲惫不堪。
一来就听见“使用”“调教”这样不雅之词,他放下手中的食盒,敲打妹妹的头:“小孩子不要看那么多晋江书局的话本。”
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看见他回来,好像都很高兴。
至少贺兰豆扑过来:“好了,我帮过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明早我要回家,记得来送我。”
她一脸“不打扰你们”的模样,自己拎走自己的食盒回去。
“……”
贺兰澈对长乐赔礼:“真是拿她没办法,这孩子顽劣成性,实乃家中长辈宠溺太过,没有唐突你吧?”
“她很好。”长乐看见的是孩童俏脱模样,淡淡一笑。
贺兰澈看看天色,继续佯装作态:“似是要下雨了。”
长乐见他金冠高戴,宽袍广袖的模样,又拿捏着季临渊一贯威势作腔的姿态,很不习惯。
轻皱眉头,揭开他的心思:“你不必学谁,像以前一样就很好。”
贺兰澈有些害羞,昨日一整日维持的体面,此刻尽消,也觉得松快很多。
“我体会了一整天大哥的风范,才发现,他应当很累,很不容易。”
还是做自己好。
他将手中食盒放在长乐面前,特意卖了个关子。
“你猜猜这是什么?”
长乐闻了闻,番柿,酸菜,韭叶……
她没有味觉,却是有嗅觉的。
心中有个猜想,却不敢确定,抬眸看见贺兰澈弯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与那不加掩饰的邀功,心里猜个大概。他一定是把自己前几天的话放在心上了。
“你找滇州人,做了云南的……”话到口边,她特意顿了顿,等他。
“饵丝!”贺兰澈自己说出来。
食盒掀开,木筷摆好,果真是一碗小锅饵丝,看着不清淡,却十分正宗。
“我今日才见过饵丝的模样,果真与米粉面食不同。你尝尝,是你熟悉的口味吗?”
长乐心中百感交集,十年没有见过了。
她只挑出一根,缓慢而优雅的吃下,假装品出了滋味。伴着窗外开始瑟瑟作响的狂风,心口发酸。
闻着是熟悉的味道,却尝不出熟悉的口味。
贺兰澈在她耳畔补充:“这是我托烧……额,烧坊主家的厨房做的,他们那一院子都是滇州之人,还送了我几颗鲜花饼。”
长乐纠正他:“是几块鲜花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