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话让他脑补了什么怪东西。
结果搞得贺兰澈,装也不装了,再寄来的信满篇皆是趣闻乐事,附赠广搜罗来的珍奇宝物,亲自雕刻的傀儡玩偶,一批又一批,流水似的送给长乐。
邺城到晋国药王谷,目前还要通关文牒,算是国际速运。上千趟的车马费,实在奢靡。
大部分礼物,长乐都没看过。辛夷只能将它们妥善收起来,只待哪天时机成熟,向贺兰澈挑明,悉数还他。
当然,辛夷更希望,贺兰澈能够深度见识长乐那刁钻脾气之后,自己识趣退缩。
将来也能避免更大的悲伤了。
辛夷将贺兰澈引至后院一处小楼,登上二楼,凌空指向墙角。
“师妹就在那儿,请公子在此处远远瞧她吧。”
望向辛夷师兄所指的墙角,外面是鹤州街市,依稀可听见往来商贩的叫卖,纷纭熙攘。
墙内十丈开外是捣药的众人,杯钵舂碾之声此起彼伏。
午后暖阳此刻正照西南角,角落有一处简布帐子,被风吹起的帘幔下隐了一处小榻,露出一角缥碧色的裙摆,裙摆融斜阳。
她便沉沉熟睡在温暖的喧嚷之中。
辛夷正在走神,并未注意贺兰澈眼中满是心疼的自言自语。
“她还是这样……”
鹤州处秦淮之南,午后气温回升,此时多数人只着单衣长衫,但长乐没有忘记辛夷的叮嘱,还是裹着晨间的绒氅,将暖炉点在旁侧。
旁人也许会觉得有些燥热,她却感觉不到。
“她还是喜欢在人声鼎沸处,又有太阳的地方午休。”
方榻短小,她蜷团而眠,黑亮的发丝如云铺散,面巾轻遮下半张脸。
熟睡仍然抹不掉她眉间蹙着的几缕疲烦。
她通体肌肤白得有些过了,葱削玉指,甲色更是晶莹剔透,半只雪臂垂出方榻,盘旋皓腕之上的九音铃铛在日光照耀下反射出几道细微银光,如碎琼乱玉。
这些光能点亮贺兰澈的眼睛,眼里是经年不忘的朝思暮念,数载梦萦的心上之人。
“当年亦是这样,药王前辈为义兄施针时,我自谷中闲逛,误闯树畔,惊扰了她休息。”
那年他本未注意到树丛下熟睡的少女,而是先见一只雪貂盘眠方桌。
只往前走了一步路,衣角带过一丛植草,便惊醒雪貂。
几乎是一瞬间,打盹的雪貂翻身一个打滚便咧着尖牙朝他扑来。
雪貂过处,撞出丝丝清风,掀翻丛丛花叶。令他瞧见华盖树荫,遮掩一张卧榻,卧榻上的女子美如谪仙。
她本睡得昏昏沉沉,却因受到惊扰而起身,神情淡淡。
他想要说几句话,她点点头,略显疲惫。
雪貂跃至她肩头,被她抬手安抚,抱至胸前:“若非我及时醒来,你再动一下,这只雪腓貂便要取你性命。”
而后直接离开。
雪腓貂和雪貂有什么区别?这都不再重要,只一眼,青丝泻月华,银簪斜挑三分发,秀眉英斜,凤目含威,冰肌凝作羊脂玉,眼尾晕着桃花雾,双腮浮洇胭脂瘴。
三分英气似星灿月朗,三分孤冷似水溅寒冰,三分娇柔似山茶朝露,还有一分神秘……总之十分摄人心魄。
烙印他心上,念念不忘,从此魂牵梦绕。
“我一见到她,甚感她的骨相是被上天怜爱,认真雕刻,深以为傲的。”
“她让我明悟,何谓伽蓝石窟上之神女,从此我下笔就好像能照见,画壁诸神当初的鲜活。”
“不瞒师兄,家学本是天水西域昭天楼的偃师,我亦深爱钻研些傀儡雕画之术,不算专精。”
“我深信,遇见她是一场天意安排。”
……
辛夷想“啧”一声,夸他是个胎神,又觉得不礼貌,被这番痴言疯语酥得掉牙,不自禁后撤一步,皱眉瞥他。
但却又能理解。
贺兰澈素来在雕刻上有造诣,天然对艺术具有感知力。
也就是说,这胎神爱上那个仙人,注定为她着迷,沦陷——
为她疯,为她狂,为她六年写一百多封信,附赠千百多单快运!
耳畔之声又响起:“辛夷师兄,你知道吗,她的风骨原无需借金翠珠玉增色,她往那儿一站,便让天地万物都变得鲜活……”
鲜活,鲜活,你就晓得个鲜活,你还晓不晓得每份包裹都是谁去取的……
不过,有一说一,辛夷自诩颇懂医术,不懂艺术,他说不出这般浪漫的话,却深有共鸣。
他早就发现了,论骨相肌理,寻常人总难避免有死角,但从任一角度瞧师妹,似乎都经得起琢磨。
两个痴人,神神戳戳,傻站在小楼上凝望人家午休良久。
直到太阳西斜,刮过一阵风,长乐脸上轻纱被风吹起,正好将她唤醒,她掀帘走出,仍带疲倦,缓缓步至一处室内整净衣妆。
“搞快,我们可以去拿病历了。”
辛夷回过神,催促着贺兰澈下楼,“被她收起来了,师妹午后睡醒,脾气会比早晨好许多。”
*
多年不见,贺兰澈立在长乐五步之内端详时,却觉得她的容貌有了微妙变化。
这几分异常源于她的眉眼,不止……还有整个轮廓。
昭天楼偃师巧匠之手,所雕镂组装傀儡,关节灵动,面目如栩,最擅从皮相析骨相。
他刻过无数回:长乐原本生得一双柳叶挑梢的桃花目,此时却是一双圆角杏眼。
他确定:刻笔下刀要峰回百转的颌线,才能形似她七八分的流畅,现下平添三分阔面棱角。
最蹊跷的是肌肤光泽,映着不似正常女子由内而外会焕发的血气,倒似拙手错施脂粉而添出的霞红。
她似乎施了妆在眼角颌面两颊处,却光影不当。
旁人或许看不大出来,毕竟她疏离冷漠之姿,疲烦厌乏之态,还是一样拒人千里。
但他平素爱观察人面结构,比宫廷绘像师更多几分。
因此,他能感知到长乐的容貌虽有细微变化、不掩貌美,但远不如当年惊鸿一面,过目不忘。
“贺兰澈。”
直到她主动唤他,他才猝然回神,心不合时宜地狂跳起来,多年积攒的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涌。
贺兰澈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挤出来一句:“太久未曾见了。其实姑娘不必施粉黛,会更好看!”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后悔。贺兰澈啊贺兰澈,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本意是想夸赞她,却太紧张。
辛夷在侧,他好想笑,他早就知道师妹出谷前易容改妆,只是现在需要掐住虎口,才能缓解贺兰澈这胎神说梦话给他带来的震撼。
你是懂说话的。
【作者有话说】
作为一本反转很多的书,当真是一见钟情吗
说不定还有秘密在日记里[害羞]
这一章在微博有彩蛋图片哈哈哈
指路【荷桃粥】
[亲亲]给澈狗一点升级机会,他每到一卷升一级
从小狗长成温柔稳重人夫还是需要时间的
第7章
幸而,长乐微怔片刻,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道:“你兄长也到了?”
“正是,我们来要病历册。”辛夷开口,“见师妹在休息,贺兰公子不忍打扰,我们便在此处等着。”
三人拿了东西,重回东院,袅袅草药香中,季临安睡得很沉。辛夷一边翻册,一边重新为他切脉,他也没醒。
辛夷诊完,不发一言,又换长乐诊,长乐也不是多言之人。室内安静,急得贺兰澈坐立难安。
“六年前,我二哥从药王谷将养数月,好转后回邺城也按时服用药丸,除偶尔体弱虚力外,其他症状几乎再未出现。”
“四年前,邺王见他体质渐稳,带我们兄弟三人春狩,本不算剧烈,义兄却再次咳血晕厥。”
“两月前,二哥突发呼吸不畅,嘴唇乌紫,接着晕过去了。这次王城御医几乎全来了,都说熬不过去,幸好我大哥为他输送内力,又求来一根白耳雪参,靠它吊气,扎针推阕才醒。他呕出一大盆血后,自此四肢绵软,站立困难。”
长乐沉吟片刻,问道:“服了雪参后,吐的是鲜血还是污血。”
“污血,黑青色。”
长乐看着厚厚三本病历,记录这六年间每次寄往邺城的药。季临安算是药王谷的常客,险些砸了药王的招牌。
毕竟先老药王曾放言:“谷中珍稀药材皆无不有,疑难杂症皆无不除,巫毒蛊祝皆无不克。”
药王谷确实解过各门各派的“秘制奇毒”,也确实做到了,只要判定“还有得救”,便没有不药到病除的。
季临安病重那年,城主请药王前去邺城而不得。纵他家天潢贵胄,季临安也需如常人求医般,通关过卡,从邺城官道转水路行舟,车马劳顿走小路,几经辗转才到谷中。
诊断时,药王哈哈笑道:“中毒而已,还有得救。你邺城广济天下能才,这点小毒拖这么久么?”
结果打脸了。
邺城坚称他是弱症,先天不足。药王不屑,仍按中毒配药,效果却不佳。
后来只好按弱症进补,病情反而稳定。
虽称“有得救”,这些年却多次复发。
若传出去,不太妙。药王有种精心搭建的房子被蒲扇风掀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