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如今已是戒使,今后……”
白芜婳打断道:“隐秘相助即可,人与人是独立的,没有谁该欠着谁,我想,爹娘更希望伯父伯母好好生活,若有余力,再说其它。”
林霁白衣之身,突然荣膺三品,根基不稳,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而她等着案卷结论,说不准要去见一见长公主和乌太师。
前路茫茫。
林平江与苏骊眉对望一眼,都惊讶于她如今的冷静,和幼时判若两人。
饭吃好了,不等明天,林霁带好一沓黄纸,一提香烛,几人心照不宣地往后山而去。
此时天色已近黑,伸手勉强能见五指之时。
先烧纸。味道是松脂混着纸灰的焦香,纸钱在火盆里蜷成黑蝶,灰烬被风卷着撞向木牌上。
果然是没有名字的小冢,但是坟头粘了一个珠钗,被融树脂团起来的,还看着晶莹透明,取下来也能打作挂饰。
苏伯母抚着珠钗:“这就是……当时你母亲身上的遗物,稍微完好一些的……当年我托那昭天楼金象门之工匠造成此物,不会风化,挂于坟外,当个引魂的信物。”
白芜婳取下这团珠钗,摩挲在手中,神情淡漠,倒是不想哭了。
苏伯母吆喝着林霁与林平江:“婳儿想自己待一会儿,我们先回吧。”
伯母还轻轻帮白芜婳整理着衣领,关切她晚间累了就回前院去休息,以后问心山庄会永远给她留一个房间,只让她一个人住。听完,她正常点点头。
众人脚步声渐远,白芜婳才觉得膝下刺骨的僵硬,就像坟茔上被钉住的木板一样。
远处有条清溪,她过去洗脸,最后一点脂粉被水流冲散时,露出她原本的眉眼,终于与那画卷上的少女有九分像了,只是多了冷刃般的狠戾。
望着溪中倒映的面容,她忽然笑出声。狐木啄们到底还是碰上了好时候,若相遇在她如今年纪,不是俱焚,也得刮他们一层皮。
再回到坟前,胸腔里翻涌的悲戚却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怎么也落不下泪。
她试着唤了声:“娘,我来看你了。”
声音怪怪的,反把自己笑到。
于是她绞下一绺头发,正欲埋在这坟里,才往下挖了一段,没想到碰到个罐罐。
其实她没什么心理负担,药王谷死来死去的人太多,她手下就送走过不少。
拾起那只小小的骨灰罐子,精致漂亮,她将自己的头发轻轻缠在盖顶,分明看见盖体有个镂印。
“昭天楼金象门”
她将头发轻轻绕在罐口,重新埋好后,又磕了几个头,丧着的脸上有一点和缓。
怎么什么生意都做呢。
那个人不是问她的来处吗?在这儿呢。
埋的时候看见几只花背虫蚁,有些恶心。她便割破掌心,绕着坟滴了一圈,果然渐渐驱走不少。甲壳争先爬出,生怕晚一些命都没了。
而后她丈量坟的大小,竟发现还没有义诊堂里师父为她准备的那张床大。又不知为何,她脑中浮出个荒诞的声音:
“可以给你娘编张藤席。”
她彻底毁了这肃穆的气氛,觉得不应该在第一次找到娘的骨灰是这个反应,于是又开始想:
人生在世,纵有万千风华,死后也不过栖身于这小小方寸之间。
想起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要她好好活着。她突然觉得心里柔软很多。
便搂着这坟头,静静地,很亲切。
想着母亲在里面,她在外面,不再是世间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
月光爬上来,她睡得极快。
*
云团很柔软,母亲站在未央宫门口的台阶上,朝她伸手,笑意轻浅。
母亲不说话,于是她先张嘴:“娘?”
“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梦里找我啊。”
眼前的仙娥不回答。
“我不想做噩梦了……”
她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朝她走去。
“但如果,每晚都梦见你,做噩梦也行的。”
可是,为什么,她走一步,母亲退一步。
她又问:“那把大刀疼吗?”
这是什么破问题。她颤着往前跑了好几步,母亲又退好几步。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母亲笑着,冲她点点头。
“我要来找你。”
无尽的台阶。
“那下辈子还能做我的母亲吗?”
母亲没点头,她接受不了,她擦干眼泪,知道自己是做梦,强行让母亲在她的梦里点头。
她强行不让母亲退后,她强行让母亲张开怀抱,母亲的衣服就是最后一眼时穿的那样。
她扑过去,想着,如果这会儿敢出现那个鸟人,敢出现任何与仙境不搭边的五毒虫蛇,她就毁烬这个世界,拉所有人去地狱陪葬!
她扑过去了,却结结实实被抱在怀中,听见有人回应她:“婳儿?”
睁开眼,纯色的衣服。
她呜呜地哭着,抬头,以为是贺兰澈,却是林霁。
“看你一直没回屋,放心不下你。”
她抓紧他:“我不要,我不要再做噩梦了。”
她不要每天醒来都很早。
放声大哭,又怕吵醒别人家,只好把脸埋在林霁的臂弯里。
“我想回家……”
林霁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只好拍拍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的家回不去了,梦里还是梦外,谁都知道。
再也回不去了。
林霁只能找出一些实际的东西:“不只这里,等哥哥赴任、入职,还会在京中有个大园子,到时候你想改成什么样子,都依你。”
她清醒过来,大口呼吸,几回喘息,将肺腔浊气*都排出。林霁捧起她的原脸,长开了,月殿谪仙堕落凡尘,依旧摇醉天河万颗星。
从没有见过她小时候有一次哭得这么伤心破碎的,此时带着冷漠眼神要恃美行凶。
“哥哥,你知道吗?我原本想报完仇就去死。”
林霁被她的真话吓到了,一时竟然语塞,正在组织语言。
她却坚定万分,补道:
“可是如今,找到你们,又觉得,还可以活一活。”
“不止如此,我还要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一点都不能受伤,不能有人折损,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
“来”字还没说完。
嗯?她突然想起来,她给林霁投的毒还没解呢……
突然眼神心虚起来,还是不要现在说吧,太破坏气氛了。
林霁的双眼、鼻尖都悲染上一层石榴嫣红,薄薄淡淡,琥珀瞳色,眼波欲滴。
“有我在,你不要产生这样的想法。”
“明天,明天……我们就回京陵,查案子去。”
她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去,越快越好,我要见乌颂子和长公主。”
林霁:“好,哥哥到任便帮你。”
白芜婳脑子转得飞快,她要见云大师,见镜大人,她要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只要聚齐那三个主谋,她要用血晶煞弄得他们求生不行,求死不能。倘若再被她找到一点软肋,她便要将他们的软肋砍成一段一段的骨头,扔到他们眼前踩碎,让他们哭着喊着求饶。
林霁好似有种提前庆祝天光破云的喜悦:“哥哥知道了你的苦楚,今后你不要动任何离开世间的念头。今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却还想问问你,我们儿时的婚约,可还能当真?”
涉及到这个,白芜婳清醒地抽回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脑中遇见了那个湛蓝衣袖,在湖边雕刻她眉眼的笨蛋。
可是,就算是他,又能如何呢。
于是她回道:“儿时戏言,不必当真。”
“是因为……别人吗?”林霁眼中换上琢磨。
白芜婳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中这毒蛊,此生已不能生育儿女,不必耽误任何人时间。”
换成贺兰澈,她也是这个答案。
“我不在乎的。”
“真的吗?即便你不惑年,知天命,花甲耄耋,身边好友儿女绕膝,你也当真没有一点遗憾?”
“年少时的快意恩仇消失,回归平淡,也不遗憾陪我断子绝孙,孑然一身吗?”
“我已经注定了,再也治不了,也不接受有别的途径。”
林霁很理智:“我提前预言不了将来的想法,只能决定此刻,此刻很明确的告诉你,我不在乎。”
第88章
这个答案,已经很令她感动了。
可是她在乎,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