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进士三人,二甲进士七人,最终的名次由兴武帝定,但每年他也会考虑读卷官们的意见。
严锡正拿起放在最左边的一份,双手递给皇上。
兴武帝展开卷轴,瞧见上面明显仿王羲之却还是隐隐透出女儿用笔习惯的字,不动声色地读完了全篇。
他点点头,问严锡正:“左相觉得这篇文章好在哪里?”
严锡正显然很赏识这位贡士,目光矍铄地道:“试题考的是如何防止骠国进犯,大多数考生都是从加强云州边防着眼,该生却从提升全国国力开题,十道国策句句鞭辟入里,后又论及云州民治与边防,所献计策条条切实可行,皇上,这等上可治国下可治州治军的贤才,臣等一致认为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兴武帝终于忍不住,对着桌上的试卷大笑起来。
神色自若旁听许久的小公主也笑了,朝八人拱手道:“纵使我不能真的当这个状元,能得左相与诸位大人如此高看,我也心满意足了。”
严锡正八臣:“……”
严锡正不信邪地撕开试卷旁边的弥封,就见上面赫然写着该贡士的名字:秦灵微!
第87章
谁能想到年仅十五岁的小公主不但参加了殿试, 竟然还得了榜首?
至少亲自选出这位榜首的八位读卷官都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可选出来就是选出来了,严锡正的夸词也是另外七人夸过的, 如果此时因为该“贡士”是小公主就转而否认小公主的才华,否认八人读卷的公正与选才的眼光,且不说把小公主视为掌上明珠的兴武帝会怎么想他们,六位文官重臣与两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都做不出此等自毁清名、气节的事。
在兴武帝尚未止住的愉悦笑声中,右相戴纶等人依次上前确认严锡正手中之前被掩盖的该“贡士”的名字,短暂确认的功夫,有几位大臣便已经镇定下来,想到了应对之词。
吏部尚书杨执敏先夸了一番小公主已经得了王字七分神韵的行书:“殿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妙笔,难怪臣等竟无法根据字迹辨认殿下的试卷。”
杨执敏既是开国功臣,亦是父皇恩师家的子嗣, 庆阳待他也是敬重的,简单调侃道:“其实历朝书法大家流传下来的真迹与刀剑一样,人人可仿可学, 又哪里分男女呢, 不过既然世人眼中已经有了偏见, 连诸位都不能免俗,我也只好故布疑阵了,以免诸位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故意抬高我的名次。”
杨执敏颔首道:“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等狭隘了, 不过殿下见识深远才如星辰, 当此榜首乃是实至名归,又何须臣等故意奉承。”
右相戴纶:“是啊,可叹臣等还十分自得为皇上选出了一位大才,不料这大才居然是皇上亲自栽培出来的,倒叫臣等与天下名师汗颜了。”
终于止了笑声但脸上还挂着笑的兴武帝摆摆手:“朕早知道麟儿聪慧过人, 但今日之前朕也没料到她能给自己挣个殿试榜首回来。真论功劳的话,除了麟儿自己勤勉好学,与她十岁前在前朝走动受你们耳濡目染也有关系,所以啊,她这个榜首也有你们的功劳,是你们帮朕教出了一个状元公主。”
庆阳配合地行礼:“灵微拜谢诸位先生。”
戴纶等人连道不敢当。
没有跟着七人拍马屁沉默许久的严锡正见小公主看向自己,眼角抽了又抽,终于道:“殿下乃天纵英才,臣等佩服,不过殿下即将及笄,以后不可再行此顽劣之事了。”
庆阳:“左相又言重了,我真想顽劣,大可直接混进会试考场再连累那位排名第两百三十一的贡生名落孙山,同时让父皇与朝廷在天下学子们眼中失去肃正考场的威望。相反,我只潜入殿试考场,意外拿了这个榜首也没想跟贡士们争夺状元的名分,更不耽误任何一位贡士排选三甲进士,如此顾全大局,左相该夸我才是吧?”
严锡正:“……”
兴武帝:“好了好了,有朕把关呢,麟儿若是胡闹,朕岂会容她,左相就放心吧。对了,麟儿参加殿试的事你们不要外传,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八臣领旨。
兴武帝继续挑选三甲进士,十人而已,很快就有了决断。
次日殿试发榜,然后按照旧例,三月二十二,兴武帝在太极殿为新科进士们赐宴,同席的还有十几位文武重臣。
大臣与进士们先入殿等着,随着何元敬一声“皇上驾到”,大臣们就带着进士们哗啦啦跪了一片,叩首恭迎皇上。
“平身吧。”
为首的严锡正、戴纶以及雍王、卫国公张玠、成国公吕瓒再带着众人谢恩起身。
站好了,严锡正抬头,瞧见带着三皇子走向席位的小公主,竟因为这样的一幕见了太多而生不出任何意外或不满的情绪了。
今日这宴既然是赐给新科进士们的,君臣的话题自然都围绕着进士们转,尤其是状元、榜眼、探花。
兴武帝带来了三人的殿试试卷,先叫探花上前,让他读自己的文章念给众人听,跟着是榜眼、状元。
当然都是好文章,三人陆续得到了大臣与两百多进士的溢美之词。
等夸声落下,兴武帝笑道:“其实朕这里还有一份试卷,亦是今年八位读卷官公认的殿试榜首之作,只因该贡士的身份有些问题才没有让她入选,今日朕让人念给诸位听听,诸位一同评判评判如何?”
严锡正八臣:“……”
幸好都是官场老狐狸了,个个稳重,谁也没有犯傻去看小公主,提前暴露兴武帝故意藏着的谜底。
他们藏着,并不知晓此事的秦弘、秦炳、秦仁便也都是好奇之色。
兴武帝将手里的试卷交给严锡正,让他来念,如此气吞山河威震四海的好文章,只有重臣来念才能念出其中风骨。
六十三岁的严锡正明白皇上的意思,手持试卷面朝南方站在御阶之下,抑扬顿挫地连句而读。
刚刚还在震惊居然有别的榜首的进士们尤其状元郎很快就沉浸其中了,随着左相大人壮志满怀的话语,他们仿佛也看到了一个因为国富兵强而让四邻敬畏不敢入侵的盛世大齐,看到了一个因兴屯田、修桥路,劝农桑、礼贤学而富庶起来军民一心保家卫国的安定云州。
随着严锡正最后一个字落下,两百三十一位进士继续沉默良久才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仅二十五岁的状元魏彬更是站了出来,直言才干不如此人,甘愿让出状元之位。
兴武帝笑笑,让魏彬先回席落座,再示意严锡正将手里的试卷从左边的文臣们开始,依次往下传。因为内容已经读过了,众人主要看的是该贡士的名字与字迹。
“秦灵微?”
“这人是谁?”
“皇姓,莫非是哪位皇子或皇亲?”
各地而来的进士们鲜有知晓所有皇室子弟真名的,就连当朝的文武大臣,也没几个能迅速将“秦灵微”与“庆阳公主”对上。
试卷快速传了一大圈,到雍王手里时,早已听到侄女的名字却不敢相信的雍王亲眼盯着试卷上的三个字,再看向兴武帝与侄女:“皇上,这是同名同姓,还是?”
兴武帝没再卖关子,对仰头望向他等待答案的众进士道:“相信你们都听说过,朕登基之日,天赐一女予朕,朕爱之如宝,赐名灵微,封庆阳公主。”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坐在三皇子身边的唯一出席的公主身上,离得远的甚至忘了规矩,或朝前伸脖子或朝后仰脖子地往前张望。
兴武帝再讲了女儿参加殿试与他抽选试题的全过程:“此事有左相八人可证。”
严锡正八人便站了起来,证明庆阳公主的榜首确实当之无愧。
兴武帝:“麟儿,去取回你的试卷吧。”
庆阳便在大哥二哥三哥呆愣的目光中站了起来,迎着诸位大臣与两百多进士过于集中而炽热如火的视线走到雍王面前,取回试卷后,庆阳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停在大殿中央,朝众进士们道:“古往今来,天下学子皆需经十年苦读学识积累才有机会进京参加春闱,我虽年少,然三岁启蒙,十二年来寒暑不断勤于读书,用功并不少于诸位,所以天道酬勤,令我能与诸位有才之士同科而竞。”
进士们最先看到的是一位身穿华服天姿国色的公主,若她不是公主,若这里不是太极殿,大多数的进士们恐怕也不能免俗,定要先欣赏赞叹一番对方的美貌。
可这里是太极殿,眼前的美人不但是尊贵的公主,更是一篇文章冠压他们所有进士的状元公主!
九五之尊的皇上高坐在龙椅之上,天威令他们不敢擅加窥视,手持殿试试卷的公主虽然站在御阶之下,那双从容扫视他们的眼眸却带着一种与帝王一脉相承的天威,让他们不敢分心去注意她的姿容,只剩对帝女的敬畏。
此时,庆阳已经看向了要把状元之名让给她的魏彬:“魏彬,你进京赴考是为了什么?”
魏彬下意识地朝斜前方的公主微微躬身,垂眸答道:“为一展所学,为君为国为民效命。”
庆阳:“我读书也是如此,那么只要能施展所学,又何必拘泥于状元、榜眼等虚名?”
魏彬愣了愣,随即惭愧道:“殿下教诲的是,草民一时执迷了。”
庆阳再看向他身后的榜眼探花以及二三甲的进士们:“文章做的再好,都只是一纸空谈,为官者上承天命下绥百姓,如何为君为国为民分忧比金榜题名更难。今日的三甲排名只是诸位为官的起点,还望诸位继续自勉自励,去争一生的为政功绩,去争做大齐的贤臣,去争千年万年的青史留名!”
公主的声音如她的美貌清柔婉丽,但公主的话语慷慨激昂豪情凌云!
那余音兀自绕梁,以魏彬为首的两百多进士已经全部离席,同时朝大殿前方的庆阳公主俯首:“殿下教诲,我等定当铭记在心,不争虚名只争贤名!”
庆阳笑了,视线扫过严锡正等重臣,她持卷转身,仰头望向龙椅上的父皇:“父皇,女儿说得对吗?”
兴武帝虽然坐在高处,可他眼中的女儿就像一轮正冉冉上升的骄阳,连他都为女儿的灼灼风华而夺目。
“麟儿所说,正是父皇所想,不过一甲二甲三甲的进士头衔还是要争的,毕竟朕可不认识天下学子,只能先从他们的文章判断他们的才干,后面再按照他们的政绩提拔重用。”叫进士们回席后,兴武帝更正女儿道。
大臣们纷纷附和起来。
兴武帝看眼魏彬,再对女儿道:“虽然麟儿无意争状元的头衔,可你的榜首乃是诸位大臣与新科进士们公认的,这样,朕另外赏赐你一样作为补偿,你看可好?”
庆阳好奇问:“父皇要赏我什么?”
兴武帝摸着胡子:“你贵为公主,什么都不缺,朕一时也没有主意,还是你自己说吧,只要朕能办到,朕就应你。”
严锡正眉峰一挑,这话怎么如此耳熟?
而他刚刚觉得不对,依然站在大殿中间的小公主已经开口了:“荣华富贵,女儿确实不缺,那就请父皇爱惜女儿的才干,准女儿入朝为官吧。”
什么去前朝的金腰牌、去宫外的金腰牌,虽然是父皇对她的宠爱,却也是大臣们眼中父皇哄孩子的手段。
之前她年纪小,确实是个孩子,也可以当个孩子,如今她即将及笄,庆阳不想再当孩子了。
她要与二哥、三哥一样的入朝资格,她要跟那些不如她的新科进士们一样,争做大齐的贤臣!
第88章
偌大的太极殿, 龙椅上坐着大齐的开国皇帝,殿前则从北到南地坐着三位皇子、十几位文武重臣以及两百多位新科进士, 不算侍立左右的宫女,庆阳公主是殿内唯一有资格开口说话的女子。
就在刚刚,这位公主向皇上请旨入朝为官。
尽管公主的殿试文章让大臣们赞许、让进士们甘拜下风,公主入朝为官这等前所未有的惊人之语还是如砸进湖中的巨石,一瞬间在大殿内激起了重重声浪。进士们面露震惊与身边的同科低声议论着,大臣们这边,严锡正几度皱眉,就在他准备起身反驳时,有人快了他一步。
“皇上,您纵容公主参加殿试已经坏了科举的规矩, 万不可再答应公主的非分之想。”
聂鏊疾步离席,因为步伐太大,人在公主身边站定了, 他紫色官袍的衣摆还在晃动。
庆阳只是扫了这位御史大夫一眼, 继续昂首等待父皇的回应。
她不理聂鏊, 聂鏊却转身斥责起她来:“公主既然博览群书,那么也该读过《周易》,那么臣请问公主,《彖》曰:‘家人, 女正位乎内, 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这句是何意?”
庆阳侧转过来,迎着御史大夫严厉的视线道:“此句是说,一家人之间, 女人正位在内,男人正位于外,男女各正其位,这是天地的大义。后面还有一句‘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是说一家人各尽其职家风才正,家风端正,才能使天下安定。”
“妇妇”即妇守妇道,单独坐在一旁的秦仁替妹妹捏了一把汗。
果然,聂鏊接着质问道:“既然公主明白女子当守妇道的道理,为何还要入朝为官,违背女子居家相夫教子的妇道?”
庆阳不恼不急,再度转向满朝官员与新科进士们,神色坦然:“御史大夫所问,应该也是诸位想问我的吧?”
席间一阵私语,严锡正替众人应道:“正是,臣等钦佩公主的才华,但男女各守其道,这是千百年来世人遵循的礼法纲常,公主既读圣贤书,便不该明知故犯。”
庆阳:“可我读圣贤书,读得更多的是忠君报国。”
雍王也不赞成侄女入朝,但他不通经史,侄女与聂鏊论《周易》时他插不上话,这会儿赶紧劝道:“麟儿,忠君报国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公主就别操心了,你看这满朝文武,能治国的能打仗的都有,不差你一个啊,听话,快回去。”
他这话最是不中听,庆阳却笑了:“王叔说公主与忠君报国无关,那王叔可曾听过春秋时卫国公主许穆夫人?”
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