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禾手肘撑在桌面上,笑容有些勉强:“我出身有些低,恐怕会辱没了你……”
季松心头一跳。
他那么多兄弟姐妹,配偶里面,沈禾身份是无可争议的最低。
何况一开始,他爹就因着沈禾的身份对她颇有微词……
“怎么会?”季松下意识地反驳:“你是我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又这么聪明漂亮,爹肯定喜欢你。”
“爹有冠带啊,我亲自请的,我好多嫂子的父亲也是六品官出身。”
“再者说了,爹是驰骋疆场的将军,一步步从一个小小的百户升为超品的侯爷,他心里装的是半壁江山、天下太平,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何况爹那么忙、咱们家又那么多人,爹最多见你两三次,知道有你这么号人,之后应该不会太常见面。”
“你要是有心思多想,咱们不如做点别的事情……”
季松面上的笑渐渐暧昧起来,目光又在她身上扫视着。
沈禾这回不惊也不恼,只微微笑着,无限留恋、无限深情地望着季松,忽地笑了:“也是,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这副神态,季松反倒有些慌了,“苗儿,别多想,爹不是那样的人。”
沈禾垂眼笑,过了好久才抬头望着他:“子劲,上回咱们一同看了你的身家,现在也看看我的嫁妆,好不好?”
季松心头没由来一慌,想也不想地拒绝:“不用,我有钱,养的起你,嫁妆你自己留着用。”
“就是说说,”沈禾神情愈发悲戚,她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哭:“……出嫁前,爹给了我一万两银票,以后你要是有用——”
“我没用。”季松呼吸越发急促:“自己的嫁妆自己用!”
沈禾静静望了他很久,蹙着眉头轻声劝慰:“我们谁用,不都一样吗?”
“以后我要是不在,你知道了,也方便用。”
季松缓缓地眨了眨眼。下一刻,他倏然朝她倾身。因他没有起身,他几乎是跪伏在她身上。
来不及调整姿势,季松抓起她手腕替她把脉——
拜她所赐,他特意学了些诊脉的本事。
手下脉象虚浮无力,季松想也不想地朝外头大喊:“找大夫来!”
他总算知道她为什么打扮得这么漂亮了,也知道她为什么看那些财货了。
这是担心自己死了,事先安排后事。
“我没事,”沈禾拨开他的手,艰难地收回自己的手腕:“子劲你别多想,我就是随便看看。”
季松抬头看着她,眼中有些泪光,最后哑声道:“好。”
“找大夫给我看看胳膊……我疼。”
宁远侯府人多事杂,府中自然有大夫,不多时大夫就来了,季松拉着沈禾让对方给她诊脉,沈禾怎么推脱都推脱不了。
片刻后,大夫给出了诊断:脉象虚浮,需要好生静养,又说要开几道药膳调养身子。
季松跟了过去,却见大夫神情复杂。他虽然写了方子,却说她身体太弱,虚不受补,与其吃汤药,不如吃些补气血的食物,待到她身体好些,再换成药膳。
季松当时就没了诊脉的心情,还是沈禾走出来拖着他、让大夫给他诊脉,确定他手臂恢复良好后,沈禾才放下心来。她包了银子送给大夫,又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回来时笑容里带着些许责备:“子劲,你要好好爱护自己,不然老了要难受的。”
季松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倘若没了她……
季松眼睛热辣辣的,好久才说出话来:“……那苗苗看着我,管着我。我听苗苗的话。”
沈禾正看他胳膊呢,闻言动作顿住,许久后才说了声好。
晚饭时气氛沉闷,季松照旧给沈禾盛了碗汤,她勉强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碗,说今天让田田去芙蓉居买了点心,方才多吃了几块,这会儿并不饿,只是有些累。
说着就卸了首饰,起身到床上躺着,全没有给季松挽留的机会。
季松也没有挽留。他静静望着沈禾背影,叫人把饭菜撤下去,也跟着她躺到床榻上,揽着她笑:“今天在外头吃过了,我也不饿……苗苗陪我说说话。”
他声音低低的,瞧着有些可怜。沈禾于心不忍,闭上眼窝在他怀里。
她道:“子劲,咱们的东西,都放在那只匣子里。”
她说的东西……是各自的财物。
季松越发害怕:“不说那个事——”
不说那个,又要说什么呢?
季松说不出来,声音戛然而止,她睁开眼睛望他,善解人意地替他找了台阶:“子劲,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
季松望着她,抬手摸在她脸上:“我小时候的事情很多很多……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没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季松慌得手都在颤抖。他说自己小时候不爱读书,时常被兄长用鞭子抽;还说他打小要背那些晦涩的地图,背不完不准吃饭,连升官图(1)都成了求之不得的消遣;还说他自小练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起来时冻得牙打颤、眉毛上头都结了霜,照旧要起来提石锁、扎马步。
沈禾听着听着皱起眉头。季松沉默着望着她,终于开口:“苗儿……我过得很苦。”
“你陪我,好不好?”
他确实过得苦,读书的苦、练武的苦、亲人分别的苦,从小到大尝了个遍,只是不愿意说出来——打小就是那样,父兄只管他有没有学到东西、做完事情,撒娇抱怨就是一顿揍;长此以往,他渐渐不爱说了。直到遇见她,才觉出功业以外的人生,居然也有滋有味。
这回服一服软,要是能留下她……很值。
沈禾瞧着他,不住觉得自己过分,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我活着,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季松愣怔着险些落下泪来。
次日季松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当差,最后沈禾生了气,怪他沉湎女色、无心功业。季松怕她气坏了,只得道歉离开。
其实没什么重要的差事,只是不敢回家了——他明白她现在不会出事,也明白她那副美人灯的身体,根本不会陪他太久。
他可能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一整天季松都魂不守舍。李润害怕,又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便私下找人去通知了季怀义。
季怀义正因为义父回京开心呢。为着拜见义父,他早就将手头的事情做了许多,近日倒也不忙,当即询问李润,问季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季怀义便换了种问法:“小五和夫人……闹矛盾了?”
不应该啊,季松性子他熟,沈禾也是个安分软和的性子,倘若俩人闹了别扭……这怎么可能闹得起来别扭啊,季松怎么会魂不守舍?
“不该吧,五哥和夫人闹矛盾在之前了,”李润皱眉想着:“说来,昨天夫人还请大夫为公子看伤呢。”
季怀义抬了抬眼皮,脑中有什么飞逝而过。他费力地抓住它,抿唇问:“是夫人请大夫为公子看伤,还说公子请大夫为夫人诊脉?”
李润顿时睁大了眼。他恍然大悟:“昨天是公子请的大夫!他声音很大,直接吼出来的,还吓了我一跳。”
季怀义眉头紧锁,许久后才道:“知道了。”
“你去订桌酒席,”又吩咐亲信道:“选个美人送过去。”
大约心里难受时,就想着借酒浇愁,想着找人倾诉,季松轻易就答应了季怀义的邀请。
季怀义请客,两人的亲信也在;酒桌上季松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半醉了。
酒到半醉,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季怀义放下了酒杯问:“小五,听说你和夫人闹了矛盾,好几天不回家,这是怎么回事?”
季松昏昏沉沉地趴在桌子上,只听得见“夫人”二字,声音不由哽咽起来:“九哥,她身体不好——她快死了。”
“我该怎么办……她要什么我都能给她,可她那副身体、我没办法。”
季怀义忍不住叹息。沈禾的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些。听说刚刚结婚那会儿,季松喜欢她喜欢得不像话,每天都缠着她,缠得她下不了床,最后还请了大夫去看。
又想起前段时间两人闹矛盾。听说她找了女人要送给季松。他们既然夫妻感情很好,大约是床笫间出了毛病——说得再直白些,季松身强体壮,爱/欲又炽烈,她受不住了。
季怀义想问季松既然喜欢她,为什么还要这样折腾她,现在她身体不好,季松这样哭哭啼啼的有意思吗?
但凡季松多找几个女人、要她要得稍微克制些,她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这话季怀义不能说。想了想,他轻轻拍了拍季松的肩头,自己却离开屋子到了隔壁:“你去照顾他。”
那人帷帽遮面,看不清楚面容,只知道腰身极其纤细,束着金环的手腕也纤长白皙,一看就知道是位美人。
美人并不作声,只是到了隔壁,关上门后,取下帷帽放在一旁。
季松已然半醉,迷迷糊糊中听见声响,下意识握着扶手起身,抬眼就看见个美人。
美人身量高挑纤瘦,鹅蛋脸面上柳眉星眸,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行走时娉娉婷婷,弱柳扶风。
季松酒意登时醒了大半:“别过来——我喝酒了,你过来难受。”
他撑着椅子扶手,试了两三下才站起身来。他踉踉跄跄地朝那人走去,却在距离那人半丈处,再不敢向前:“你……身体还好吗?怎么过来了。”
美人不解地蹙起眉头,转身拧了毛巾给他:“公子,擦擦脸。”
声音入耳,季松顿时清醒过来——
她叫他子劲、叫他夫君,气急了会连名带姓地叫他,可自打成婚之后,她几时称他为公子?
既然发现了一条破绽,其余破绽便接踵而至——
譬如她头上琳琅满目的钗环。譬如她腕上层叠嵌套的镯子。譬如她身上馥郁绵长的香味。譬如她眼中跳跃的兴奋与紧张。
季松闭了闭眼:“你出去。”
他的苗苗素来体弱,弱到不爱打扮,平素只有两三样钗环,镯子、戒指之类的首饰也是能不戴就不戴;虽然爱用点脂粉提气色,但妆容极淡,身上也没有呛人的香味。
他的苗苗性情恬静,虽然也爱撒娇撒痴、生气时也会和他赌气,但她物欲淡薄,看向他时有崇敬、有嗔怪、有怜惜也有不舍,独独没有跃跃欲试的欲望。
美人非但没有出去,反倒离得更近了些,发上幽长馥郁的桂花香气直直钻入口鼻,毛巾也朝着季松面颊而来——
季松隔着袖子捏住了她的手腕,又将她手腕甩开。
季松不打女人,可见到这人与沈禾八分相似的身形面容,心头那股火越烧越炽烈。他想也不想地走出屋子,抬眼见李润正百无聊赖地歪在栏杆上。
【作者有话说】
(1)升官图:官职版飞行棋。
第56章
见了季松,李润立刻站直身形:“五哥这是……”
“九哥在哪儿?”季松面色阴沉,亲李润战战兢兢,只抬眼望着季松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