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法不公。”周缨静了片刻,说,“我不服。”
“律法有律法的考量,公与不公暂且不论,但普天之下皆受此律管制。”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抠住身下泛潮的枯草垫子,指甲缝中混入草屑,扎入皮肉,带起一丝刺痛,令周缨眉头紧蹙。
“而且,方才我所说的这些,是以案件证据确凿、堂官秉公办案为基础的。”
“真相如此,我未曾撒谎。”
“你请我来,我自然站在你的立场,暂且就当胥吏从现场勘验出的证据的确能够佐证你的说辞,那后一条呢?”
周缨脸色微变,闭口不答。
“自来官府办案,多以拖字为要,这等重大刑案,拖到三月审结期限再作判决不在话下。”崔述看向她眼下的青黑,点破她心中所想,“收监至今已逾廿日,只草草提审过一回,知县的态度,你想必已经猜出几分来了,否则也不会贸然行今日之举。既然如此,平心而论,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周缨仍旧缄默。
“姑娘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请先生指点。”
“清官廉吏难遇,利字开道,或可事半功倍。”
“收买?”周缨眉眼间皆是不屑之色,“小民遇事,不可能不考虑这条路,但依我的家境,恐怕填不饱这官府上下数十张狮子口。”
“杨固之子也填不饱,你只要比他强些就有胜算。”
周缨目光落在他左颊一道轻微凸起的瘢痕上,语带嘲意:“讼师都是靠这样的手段赢官司的?”
“怎么?姑娘瞧不上?”
“也不是瞧不上,有捷径谁不想走。”周缨注视着他,目光如水一般沉静,“但我想真正赢一回。”
“那将当日之事情仔细说来。”崔述同她对视一眼,不再相劝,垂首整理好纸张,执笔蘸墨,揽袖落笔。
周缨冷静地讲述着当晚的经历,崔述写到末尾,忽地停了笔,抬头看向她,最后确认:“姑娘想要的是洗清冤屈重获自由,还是替亡人讨个公道?”
“这两样,不可以都要?”
“辅以其他证据,姑娘洗脱嫌疑不难。要以命换命,按律确有难度。”
周缨越过一尺见方的小窗往外望去,天际淡扫一层薄薄的青色,这时节看去,令人无端联想到薄雾里的翠竹山,轮廓也是这样浅淡的青色。
“先生是想劝我放弃?除了上缴买命钱,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是想告诉姑娘,要达目的,得审时度势略行变通,有时,更需狠下心付出点代价。”
周缨猛然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才缓缓收回目光。
崔述只作不觉,重新提笔,将方才的诉状接着往下写。
监室寂静,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之声萦在耳畔,周缨闭眼,牙齿无意间咬破下唇,刺痛感与血腥味弥散开来。
崔述抬眸看去,执笔的手一颤,尖端的墨汁迅速洇染上纸面,留下一小团污渍。
周缨睁开双目,平静道:“我想好了,劳先生再写一张吧。”
崔述颔首,将方才被毁的纸张揉作一团,重新铺纸落笔。
周缨视线落在他的指骨上,右手第二指节蜷曲的角度有些怪异,落笔时不太自然。
感受到她的目光,崔述手微微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写。
“倘若——”周缨忽然不易觉察地哽咽了一下。
崔述抬头,破天荒地从她如墨的双瞳里看出了浓郁的悲伤和哀怜。
“倘若,死者不是凶犯亲属呢?”
第16章
◎婚姻离正,还归本贯,子女归宗。◎
春耕未启,诸农得闲,又兼连日风清气朗,山路干硬易行,翌日一早,县衙门口便聚集了远近乡里赶来的看客,其中尤以杨家坪和县城居民为主。
巳时一到,役吏开门列阵,诸客入内,主官落座,开堂过审。
五日复审乃刑部定规,意为核对涉案之人前后两次所供之词是否矛盾,从而辅助判断供词真假。
主审官依次讯问完杨固、周缨和赵铁匠,又问完杨成夫妇及杨家坪十数证人,着人录完供词,便如上次一般吩咐退堂,托词要差人到现场再次取证后再审。
众人兴致缺缺,怨声四起,周缨忽然扬声唤住主审官:“知县留步,我有事要奏。”
此案影响非同小可,围观人数甚众,知县清楚不好轻易敷衍,只得返身坐下,语气不善地问:“案犯还有何事漏报?”
周缨自怀中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双手平举过眉间:“我要告状,此为诉状。”
“你自身嫌疑尚未洗脱,若要告状,等宣判后再告不迟。”
周缨将纸举高:“我所告之事,与此案实为同一案,请知县一阅。”
底下上百双眼睛看着,知县只得让人呈上,待草草阅过一遍后,微眯双目,眸中露出锐利的凶光:“此状为何人所写?”
周缨未作答。
见知县反应怪异,随侍的刑名师爷忙将诉状取过一观,登时面色凝重。
知县心下亦浮起几分不安,面上却只冷哼一声:“凡涉命案者皆为重犯,不得任何人探视,你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这诉状从何而来?”说罢提手掣令签,“按律,先杖十以作惩戒,再行讯问。”
知县年过不惑,多年搜刮的油水早已侵脑入脏,脑满肠肥,一脸横肉,颇显凶相。
周缨与其对视,丝毫没有被他经年积压的官威震住,冷静发问:“敢问知县,《永昌律疏》第三百二十条为何?”
知县不想竟被一大字不识的卑贱农女问住,见堂下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个儿,面子上挂不住,斥道:“与此何干?重犯不得探视乃《永昌律》白纸黑字所规定,即便拿出注疏来,你也犯禁了。”说着见书吏在旁使眼色,忙住了声。
“《永昌律》刑名篇虽然的确有知县老爷所说的这条规定,但《永昌律疏》第三百二十条将此条注解为,各级法司在审理重案时,不得允准探望重犯,但讼师了解案件不在其列,以保公正。
“因《永昌律》行文精简,各级法司水平又参差不齐,为防断案者在裁断时运用不当,当今右相、前任刑部尚书徐涣曾于七年前主持注释律文,形成《永昌律疏》,由今上颁布,通行全国,各府州县莫不遵从。”
堂下轻微议论声起,林氏顾不得官府威严,侧头直愣愣地看着周缨,嘴巴微张,似是欣喜,又似不敢置信。
“纵然《律疏》规定可以允准犯人与讼师会面,但亦需先行报至官府,获准再见。”知县不忿地驳斥,见书吏冲他摆手,犹豫片刻,挥手撤退堂下执杖的皂班,“也罢,先听听你所诉为何,稍后再论。”
周缨长吸一口气,用全场皆可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量道:“我今日有三诉,一诉——”她转头看向脑袋缠满布条畏缩成一团的杨固,眼神平静而肃杀,“一诉杨家村村民杨泰,也就是我已然亡故的生父,略卖我母,也即本案中的死者杜氏。”
堂下众人哗然,杨家坪众人更是瞬间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叽喳个不停。
知县着人维持好堂中秩序,令她继续往下将细节说来。
“我母亲本名周宛,为宁州棠县人士,十七年前,即永昌七年,被人牙子略卖南下至平山县,杨泰将人买下,顶替亡妻杜氏之名,隐匿于家中,至永昌十九年,杨泰身死。《永昌律》规定,略卖良人买卖同罪,即便杨泰尚还存世,仍当处以斩刑。”
“可有证据?”
“年已久远,并无物证,但堂中便有一位人证。杨泰真正的原配妻子杜氏身弱,自嫁到杨家起便一直深居简出养病,虽不到一月就仓促去世,但自家兄弟总该认得弟媳。”
知县转向杨固,质问道:“此话当真?从实招来。”
杨固本就心内惶惶,不知周缨突然翻出此旧账是何意,反应不及,口快于心:“我弟弟五年前摔死在了沙河里,尸骨都没找着,青天老爷明断,人都已经死了,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说罢又转头盯着周缨,目露凶光,“何况杜氏那老东西死前曾亲口承认,我弟弟就是她所杀!”
堂外喧声复起,役吏水火棍点地,连喝“肃静”,众人方安静下来。
“知县大人,他承认了。”周缨停顿片刻,接道,“永昌十三年,我县重录户帖,杨泰为我所录姓氏为周,既不随父也不随母,实为世所罕见,对外只称我为抱养,实是嫌我贯他姓晦气,兼我母亲苦苦哀求,故才如此。此事当时村中乡邻也曾私下议论过几年,今日我将答案公之于众,是非论断,大伙心里自有判断。”
堂外有同村村民出来作证,纷纷说此事诡异,早年间从未听杨泰提起过这丫头乃是抱养,村民们也都将周缨视作杨家骨血,直到那年县上派人下来核验十年间人口变动情况并重录户帖,杨泰却正式为她录了周姓。
当时众人讶异,杨泰也不肯多说,反倒是后来同村民斗酒喝醉后说漏过嘴——“花了老子那么多钱,最后只生出个死丫头片子,跟着老子姓多晦气,就当赏她了”。村民们当时不知是何意,但杨泰当时醉得吓人,但凡有人追问就提起条凳要打人,模样可怖,至今仍有几人记得此事。
几人的证词和周缨所言互相佐证,堂下众村民既觉惊讶,又觉颇合情理,窃窃私语一阵,渐渐平息下来。
杨成和林氏惧怕堂官,低垂着头,生怕招来祸患,却时不时地转头往这边瞥上一眼,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担忧。
周缨冲他们轻轻颔首,示意他们安心,二人才重新怯懦地垂下了脑袋。
等书吏录完数名村民的证词,知县捋了捋长须,咳嗽清嗓,不疾不徐地问:“虽有几分合情理,但不过是推测,可有实证?”
“杨家家境窘迫,杨泰又是个酒鬼兼赌鬼,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名声稀烂,附近人家没有愿将姑娘嫁过去受糟践的。好不容易遇上杜家,因相隔较远不曾耳闻这些恶闻,又受天灾缺钱得紧,愿将杜氏许配给他,谁知杜氏身子太差,过门后不到一月即病亡,若消息传开,杨泰恐怕是一辈子老光棍的命,故将杜氏悄悄下葬,绝口不提。”
“恰好那年人牙子挟我母亲到了平山县,杨泰在赌桌上听闻此事,正巧当日运气好,赢了不少,又同庄家借了些钱,悄悄将我母亲买下,趁夜带回家,自此锁在家中。直至一年后,杜父亡故,杜氏兄长又憎恶杨泰品行不愿再与其有所牵涉,举家搬迁,杜杨两家自此断了往来,这桩往事才成了定局,彻底不为人所知。”
周缨微抿下唇,接道:“虽杜氏已逝十余年,出嫁前又极少露面,乡邻恐难辨认形貌,兄长又已远走他乡,难寻其回乡作证,但此事仍有铁证。真正的杜氏葬在杨家坪后山西南方位的竹林旁,杜氏幼时曾摔断过腿,右腿骨与常人有异,杜氏兄长应当清楚此事可以作证,而我母亲右腿未曾受过骨伤。另有一件,仵作验尸时想必已经知晓,我母亲为小脚,但青水镇地处深山以农为生,农家女子断没有裹足妨碍生计的。还请知县派人查验这两条线索,若我此言为真,则此事定然无假。”
知县沉吟片刻,吩咐胥吏立即去查,又问周缨:“姑且信你。但纵然此事是真,人死灯灭,又与此案有何关系?”
周缨抬眸望他一眼,对他这般迟钝并不意外,平静接道:“自然是与我的后两诉有莫大的干系。按《永昌律》,略人为妻者,婚姻离正,冒妄入籍者,还归本贯,子女归宗。既然买良人为妻者婚姻作废,户帖追毁,被略者削还原籍,子女归宗,那于律法之上,我母亲与杨泰并算不得夫妻,自然也不是杨固弟媳,我亦非杨固侄女,我们之间并无亲属关系。”
“因此,我诉杨固夫妇两罪,一是收取赵铁匠钱财,将我略卖与人为妻,此点杨成夫妇和赵铁匠的证词可以佐证。二是杀害我母,此事虽无其他人证,但杨成夫妇赶至时,我身无自由,不可能做到此事,况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数年,不可能无故弑母,此事只能是他二人所为。还请知县大人派人仔细勘察,还我清白。此外,既然非亲,并无减罪之故,案犯自当以命抵命。”
杨固虽不懂这其中律法上的弯弯绕绕,但听她这一通剖析也知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才知方才情急之下着了她的道,作势就要扑过来打她,被人按住仍挣扎不止,怒目圆睁:“你这毒妇,和你娘一样,养了十几年都养不熟的白眼狼。”仍撒泼耍赖般往她身上泼脏水,“难怪能干出来杀害你伯母的事来。”
周缨并不应答,只安静地跪在堂中,神色平静。
崔述隐在人群之中,隔着远远看向她挺直的脊背,悄然退出嘈杂的人群,离了此处。
知县喝住状若疯傻的杨固:“你之说辞先前已经录过口供了,现下暂且不论。”吩咐赶紧将人押下去,随即下令,“今日鞫谳到此结束,退堂。”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和上章涉及到的相关律法参考《唐律疏议》《大明律》《大清律例》及部分古代司法判例档案,虽今人看来有不公之处,但当时更多是出于维护伦理纲常的考量。
第17章
◎大恩无以为报,周缨在此谢过。◎
堂审在一片喧嚣声中落幕,涉案众人被带回各自监室关押,围观百姓散去,平山县衙的正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肃穆。
如此又经两次勘验三轮堂审,二月廿七,缠绵数日的淫雨停歇,树木枝桠在泥土的腥气和鸟虫的鸣啼中悄悄抽了芽,翠竹山在夜色中悄然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衣。
时已亥正,天际散落着几颗星子,周缨抱膝靠坐在潮得掉渣的土墙上,往窄小的气窗外看去,试图辨出她认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星宿。
杂乱的脚步声将思绪拉回,她抬眼往与普牢隔开的那道铁门看去,见狱卒拎着一个酒坛子歪歪扭扭地走进来,脚步虚浮,浑身酒气,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狱中只壁上点着一只灯芯将尽堪堪能照路的油灯,光线昏暗,狱卒看不清她的神色,冲她乐道:“你这小丫头运气倒还不错,没两日就能出去了。”
“怎么说?”
“你那邻居是个高人,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还不知青水镇上有这号人物。写的那诉状是真厉害,当日堂审把咱们老爷和书吏都当场震住了不说,今儿个送文书的兄弟回来了,说卷宗送到通判案上,通判草草扫了一眼,当即便将诉状连读了三遍,紧接着就仔细研读了卷宗里的所有档案,现下已经同意咱知县老爷的初判,发回令择日宣判了。”
“我邻居?”周缨右手扶在木栏上,眼睛连眨了几次,心中那个不合时宜的猜想再度跃出来,“不是你替我请的讼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