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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青斋戒了五日,焚香沐浴,在七公主忌日当天来到皇陵。
清嘉走得突然,又逢国乱,一应礼仪从简,下葬得匆匆忙忙。
她在灵前拜了拜,看着那冰冷石碑上的封号,想到她的清嘉就埋葬在这一方静默的陵墓中,还是心痛难掩。
太年轻了,太可惜了,连碑文都这样短,寥寥数语,就记录了她的一生。
她为清嘉扫墓,拂去台上的灰尘,将带来的贡品和祭文一一奉上。
沉默地跪坐了一会儿,她开始低声跟清嘉说话,把这两年的事情讲给她听。
太空荡冷清了,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良久,她摸了摸石碑:“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望你。”
绮影上次说,秋潋和冬漓在公主死后都去守陵了,喻青记得这两个姑娘,是清嘉最亲近的人,她想着这次不如把她俩接回侯府。
正往外走,一片清寂中出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喻青站定,十分意外,来人竟然是瑞王谢廷昭。
“殿下怎么在这里?”
瑞王挥退随侍,负手来到近前。道:“上次听你说起清嘉,我今日得空,便也过来看看。”
他给妹妹的灵位上了柱香,看着灵台上的一干祭品,道:“……这些是你准备的?”
喻青道:“嗯,都是她生前喜欢的。”
经她观察下来,虽然清嘉平日没有公主的架子,但她的口味还是有点挑剔的。
菜肴、点心、酒酿,都是合口的才会多用,要是不喜欢,她也不怎么说,就是默默地不动筷。所以不能马虎。
谢廷昭自己都不知道谢璟的喜好,看着琳琅满目的一台子东西,内心复杂。
“你和清嘉是父皇赐的婚,本以为在一起的时日不长,没想到你还真是用情至深。”
喻青道:“清嘉殿下品性高洁,蕙质兰心,能与她相伴是臣的幸事。”
谢廷昭叹道:“清嘉生来带弱症,小时候太医断言她活不满十岁,生死有命,不能强求。本王平时不在你面前提她,其实也是不想让世子伤怀,清嘉是本王的亲妹妹,你是她的驸马,在本王眼里,其实也把世子当作亲人来看待的。”
搬清嘉出来套近乎么……喻青心想。
“所以,本王也很关心世子,”谢廷昭道,“你乃国之栋梁,战功赫赫,往后也要承袭爵位,总不能一直没家室。这两年,你可有续娶的打算?若觅得良人,大可不必忌讳,本王和母妃都能理解你的。”
喻青失望尤甚。
她对瑞王直言道:“臣无心续娶,这不是为了礼法。臣对清嘉许诺过,此生只此一人,不会辜负她。况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公主之外,臣对其他人都没有心思了。”
瑞王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清嘉曾经也跟我说起过殿下呢。”喻青道。
谢廷昭一怔:“他说什么?”
“她说和兄长虽远隔千里,经年不见,但依旧是血浓于水的手足。她也常去看望容妃娘娘,那时候娘娘心疾未愈,她一直很担心。如今殿下归来,娘娘也大好了,若是她知道,不知该有多开心,平生她最惦念的就是你们。”
瑞王道:“……确实,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也是本王的遗憾。”
喻青缓缓道:“她虽是千金之躯,却福薄命薄,在宫里无依无靠的,总在受苦。晚上一个人都睡不着觉,一定要人陪才行。病逝之前,一个至亲都不在场,不知该多孤独。除了殿下与娘娘,和她最亲近的就是臣了,臣怎能弃她而去呢?”
言尽于此,喻青颔首,一振衣袖,沿着来时的路离去。
谢廷昭看看石碑上“清嘉”的墓志,十分无可奈何。
他算是听出来了,喻青这是在委婉地表示不满——清嘉把你当亲人,你却全然不念着妹妹,我和你可不一样。
瑞王殿下非常冤。
三番两次接触下来,连试探带引诱,喻青的表现远超预期。
此人行事利落、镇定从容,又很有君子风范,对亡妻更是深情款款,专一不二。
如果这亡妻不是自己亲弟弟的话,那的确称得上可歌可泣。
他思量了一番喻青说的话,突然想起对方不经意透露出的一点——谢璟说他睡不着,让喻青陪他睡觉?
瑞王又是眼前一黑,他觉得,等过些天谢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同他聊聊。
以宣北侯世子的家世品貌,若谢璟真是个小公主,那按照喻青的标准来挑驸马,谢廷昭也没有异议。
问题是,根本不是公主啊。
瑞王揉了揉眉心。
之前想派心腹段知睿去一趟江南接谢璟,但最近身边不太平,作为金羽卫副统领,段知睿一时还真不好抽身。其他人选各有优劣,他都不算全然放心。所以,最终他把目光放在喻青身上,想着他行事稳妥,能力强,身份也足够显赫。
但是他俩真凑到一处,这孽缘……岂不又续上了?
换个角度想,有和“清嘉”的情分在,喻青应当会比旁人更尽心的吧?毕竟是张相似的脸。
谢廷昭踱来踱去,目光又落到台上,除了祭品,中间还摆放着祭文手稿。
上面是喻青的字迹,楷书端正工整,字字恳切。
他翻看了一遍,竟不知何以评价:“……”
最终谢廷昭只是摇头叹息一声。天下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儿,属实不多了。
他也离开了灵台,而祭文依旧安静地摆在那。
末尾写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第48章
喻青向瑞王告辞后, 出去又问了秋潋和冬漓的下落。
这两人听说世子找来,很是意外,对喻青恭恭敬敬地行礼。
故人相见, 喻青此刻也是怅然若失, 想起过去她们总在公主左右,雯华苑中岁月静好, 如今都物是人非了。
“这两年辛苦你们了, 我知道你们对公主忠心耿耿, 但总不能一直在这守着,”她道, “若是你们愿意, 可以随我回侯府去。”
公主死后, 侍女们也没有别的去处,自请前往皇陵。都是宫里出身的苦命姑娘, 喻青有心收留。
“这……”
谢璟在江南的容身之地, 不适合侍女跟着服侍。
秋潋两人明面上在守陵,其实是在安稳踏实、没有危险的地方等待谢璟回来而已, 一切都安顿得很好, 也没吃什么苦头。
没想到喻青世子还记得她们,还诚恳地为她们考虑,不免让人动容。
冬漓拿不准主意,悄悄看秋潋,秋潋也是心下纠结。
见二人似有犹疑, 喻青又耐心劝道:“在侯府衣食无忧, 想住尽可一辈子住着,若是想嫁人,侯府也给你们出嫁妆。你们还是大好的年纪, 莫空耗在此,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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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了两个姑娘,喻青还安排她们在雯华苑中居住。
想起瑞王问她是否续娶,喻青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谢廷昭,这段时间也有别家来探口风,喻将军升职立功,老婆没了,若能趁虚而入,拿下世子这正妻之位岂不大赚?
有的甚至还辗转求到陆夫人那去,喻青不想他们打扰家人。
也未必所有人都是趋炎附势,但即便是好的,她也没法想对待公主一样,再去打开心扉了,一个人的心血,毕竟是有限的。
很快,京城散布起了关于喻青的流言。
说这喻世子虽然身世显赫,骁勇过人,但生来命格带煞,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在战场上固能以一当百,但对身边人却是极大的威胁。
他那妻子成亲半年多就香消玉殒,一桩佳话成了悲剧,就是这个原因。
这传言有鼻子有眼,前后还经过钦天监官员、佛寺大法师佐证过,一时间不少人都被说服了。
虽然是个高枝,但也得有命攀,喻青的亡妻乃堂堂一国公主,连她都压不过这命数,世家贵女们又如何幸免?大部分都偃旗息鼓了。
就算是心怀鬼胎的,这么一来,也不好硬着头皮去议亲,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也作罢。
绮影一度觉得这言论太凶残,想让喻青多少留些退路,喻青却不以为然。
她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会再有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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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喻青有些纠结是奏请回西北,还是多在京中留一阵,这当口却被瑞王单独召了过去,说是有件差事。
到了观澜殿一听,竟然是护送京官南下巡查,喻青大为奇怪——监察御史等人每年都去地方巡视,派护卫随行很常见,但也用不上她这骁骑将军去护送吧?
近来也没听说江南有流民暴动或是驻军造反的大事发生。
瑞王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清退左右,缓缓道:“此行去往姑苏,巡视只是其一,要托付给世子的,另有他事。”
他从锦盒中拿出一卷东西,之间那绸缎边缘有明黄色的纹路,喻青一凛,这分明是道皇家密旨。
这必然只能出自皇帝之手。
密旨简短,寥寥数行,大意是命她携人前往江华行宫,接一人回到京城,结尾是皇帝私印。
“这是父皇的安排,本王负责找一名合适的人选,”瑞王道,“思来想去,觉得世子最为妥当,父皇也同意了。此旨务必小心保管,且万万不可轻泄。”
虽然密旨没有言明,但喻青心中也立刻浮现出猜测。什么人能让皇帝下密旨去寻?此人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随行名单有这些,有劳世子了,”瑞王道,“如果有变,请以那人安危为重。”
“……臣明白,必不负圣上所托。”
当今乃多情之人,膝下子嗣繁多。
壮年时圣驾出巡,就曾与民间女子有露水情缘,那女子孕有一子,还被迎回宫中封为宫嫔,所出也立为皇子。
因有这样的先例,又见名单上还有一名内侍,喻青的猜测基本就落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