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是以为她是在套近乎么。
谢公子欲走,喻青心念一动,下意识又叫住了他:“等等!”
那人转过头,他眼尾的弧度和疑惑的神色,让喻青又怔住了。
“你……”喻青道,“你从前可否去过京城?”
谢公子道:“在下自幼长在江南,记事以来从未离开此地。大人为何这样问?”
喻青想要去辨别他的神色真伪,可是思绪很乱,一时又理不清楚。
良久,她直言道:“公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谢公子道:“哦?原来如此。是您的旧友么?”
喻青没有说是自己的亡妻。她摇了摇头,道:“已经许久不见了。”
“聚散无常、动如参商,不能强求,今日虽然各奔东西,他年安知不会再相见?”谢公子诚恳宽慰,“大人也莫要挂怀。”
一生一死,如何相见,除非……
喻青抿起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在下正要去茶室,”谢公子道,“大人若无事,不妨也来小坐片刻?”
喻青对外性情偏冷,不大主动与人打交道,一般都是别人上赶着找她,而她不一定都赏脸。但是,对方的邀请,喻青却二话不说地应下。
清嘉过去很少抛头露面,早年在宫里也闭门不出,细想下来,见过她真容的外人几乎没有。因此在场的一干人中,除了自己,没人意识到谢公子长得有多么像七公主。
只有她一个人心潮翻涌。面对这张脸,她无法不慎重。
“好啊。”谢公子欣然道。
喻青观察着对方的姿态、骨骼,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成年男子。
背影隐隐看着宽肩窄腰,十分挺拔,同样没有任何瑕疵。
·
□□院的茶室很幽静,侍卫们在不远处值守,仆役端茶水上来,淡淡的茶香弥漫。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用早春的露水煎的。”谢公子说。
喻青对茶没有兴趣,什么雪水露水泉水,都差不多。
她问道:“公子的姓氏在下知晓,只是不知公子贵名?”
“我还没有取过大名,从小也没有长辈在身边,”谢公子说,“只有小字,唤做‘璟’。”
“璟?哪一个字?”喻青道。
谢璟道:“璟,瑾瑜之意。”
喻青道:“好名字。公子是如何流落此地的呢?”
谢璟笑笑:“您盘问这些,是怕我假冒身份,让您不好交差吗?”
喻青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找到心虚或者隐瞒的痕迹,可他目光昭昭,不躲不闪,这对眼睛实在看不得太久,她轻咳一声,垂眸避过。
“我说笑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反正以后也是要昭告世人的,”谢璟叹道,“其实我也到了十余岁时才知晓这些……”
他喝了一口茶,然后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名女子是宫中乐师,偶然被天子召幸,此后被封为宫姬。
尽管她出身低微,但容颜姣好,性情温柔,一时竟也蒙受圣宠。不久后就怀有身孕,产下一名小皇子,这孩子自然就是谢璟了。
但是,谢璟出生前,国师就曾向皇帝进言,天兆不详,今年恐怕难有皇子降生,如果有,那也一定有劫难应在其身。
谢璟早产出生,果然十分虚弱,御医也救不活。皇帝去清国师,经过一番推算,果然说小皇子是不留于人世的命格,除非修道修佛远离尘世,才有一线生机。
皇帝一听,又同皇后一商量,就把这孩子先送到了国寺。
国寺有高僧法师坐镇,与皇室亦有千丝百缕的联系,自然能对小皇子尽心呵护、照料有加。
皇后慈心,还经常派宫人去探望。
结果,小皇子才好转不久,就一天不如一天。
国师表示,国寺还是离宫城太近,小皇子在这不算远离尘世,必须得真正出世修行,不为骨肉亲人所累,方才可行。
既然与这孩子注定没父子缘分,皇帝只得让金羽卫将着皇子送得远远的,活着总比死了强。
江南的莲台寺乃山间古刹,隔绝尘嚣,住持又是国寺高僧的师弟,才两个月大的谢璟就到了这里。
即便如此,小皇子还是死了,讣告传回京城,没多久,生母也郁郁而终。
皇室没有派人再取尸骨,就用衣冠代替他葬于皇陵,跟其他夭折的孩子一起立了个碑。
本来一切到此就该结束。
但谢璟说,当年他师父才把消息传回京城,还没安葬,棺中竟有哭声,打开一看,小皇子起死回生了。
师父很快想通了原因:小皇子活着,宫中始终有人记挂,只要都以为他死了,才是真正断绝了亲缘。
出家人慈悲,为了让孩子活下来,也没有把这事透露出去,皇室自然也不知道谢璟还活着。
直到住持圆寂前,把谢璟叫去,将信物悉数交还他,谢璟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说我劫数已经随着修行消散,活过二十年后,命数就会更改,最终还是要回归尘缘的。”
因此,成年后的谢璟按师父留下的方式联系了国寺,瑞王得知消息后,又上报给了皇帝。
皇帝起初也非常惊讶,死了二十年的孩子竟还活着,只是他正困于中风之疾,一时也顾不上,暂且让人把谢璟接到行宫去。
谢璟在行宫里住了两个月,过了年,皇帝才又想起他来。
因为宫中祭祀时,钦天监正使告诉他,南方有一颗隐星即将归于正位。
此子多年修行,福泽深厚,能够逢凶化吉,消灾避祸,兴许能够给皇帝带来转机。
皇子这才决定把这子嗣迎回宫中,但兹事体大,不可草率,因此传了密旨,让瑞王着手安排,将人护送回京城。
这故事来龙去脉倒是足够清晰,对于其中真假各有几何,喻青暂且保留意见。
她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但她不在乎别的隐情,只想知道一切是否与清嘉有关。
算下来,谢璟的生辰,比清嘉才大了三个月多。这和同时出生也差不了太多,完全是有弄虚作假的空间的。
喻青不禁开始思考起皇室秘辛来。
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也不至于如此相似,谢璟和清嘉,甚至比谢廷昭和清嘉都像。
主要是她知晓皇帝尊容,虽然人是老了,也能看出他年轻时断然不是颜若好女、如琢如磨的美男子,单靠他的血脉,很难让清嘉和谢璟都长成这个模样。
所以,一定还有母亲的原因。
她几乎想要开口再问,又堪堪忍住,谢璟所言十分详细,再刨根问底显得奇怪。而且若他说的是真话,那他几乎也没见过生母,多半也不知其中隐情。
谢璟话音一转,道:“我知道的,悉数都告诉大人了,不知可否也问您一个问题?”
喻青:“什么?”
“大人虽然年轻,但其他人都以您为首,我猜大人必居高位,”谢璟笑笑,“还不知大人尊名贵姓,可否让我结识一二?”
喻青干脆利落:“喻青。”
谢璟挑眉惊讶道:“……竟然是您!原来您就是宣北侯,在下失敬。”
“是世子。”喻青纠正道。
谢璟眨眨眼睛:“哦。”
听他误称自己为“宣北侯”,仿佛真的只是听说过而不甚了解,但喻青又问了一句:“你避世修行,还知道我么?”
“久闻将军大名,如雷贯耳,”谢璟笑道,“您英勇无双,战无不胜,天下谁人不知。”
对于这种吹捧,喻青听得太多,已经见怪不怪。
她只是颔首喝了口茶,感觉暂时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起身告辞。
·
谢璟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茶室外的玉兰花影中。
从容不迫的笑意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是僵硬的。
就算是早有准备,当他看见喻青的时候,还是难以平息心头的鼓噪。
两年了。
第50章
上一次, 还是在城墙上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那落雪的盔甲,那枪上的红缨, 都刻在了记忆深处。
谢璟不止一次地想, 茫茫塞外,无数风霜, 她过得怎么样呢?
喻青的面容似乎没有变化, 依旧清隽英气, 明眸皓齿,和梦中别无二致。
但气质变得太多了, 令他有些陌生。
或许这才是喻青平时的样子, 只是曾经的他没有感受过。
真实的她原来是凛然的、冷淡的, 对坐这么久,甚至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
几人在行宫中暂住一晚, 隔日带上谢璟一起返回姑苏城, 拜别太守,然后启程北上。
喻青骑着马, 心不在焉。
昨日她胡思乱想了半宿, 满脑子都是各种宫闱秘史,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通。
比如,其实那个乐姬生下的是对龙凤胎,但是容妃为了争宠或者怎么样,把女儿换到了自己的名下。
根本不是亲生女儿, 所以清嘉死了, 容妃和瑞王才无动于衷。
但这有个疑点,就是清嘉和容妃其实很像。
亦或者,容妃生下的是龙凤胎, 因为害怕钦天监的谗言,说当年出生的皇子命格不对,所以抛弃了男孩,这孩子又被乐姬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