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柔软的光线照进小院时,裴珩回来了,闻到灶房里传出的香气,下意识紧张起来。
匆匆走过去,果然是月栀在忙碌。
忙上去把人从灶膛前挤开,絮叨:“都说过不必你做这些粗活,灶房烟气大,当心烧热的水和油气溅到你身上。”
月栀没说话,嘴角勾起笑意,将木铲递到他手上,“知道你心疼我,但我想着你往后难再尝到我的手艺,便做了这些,都已经熟透了,就等你回来开饭。”
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顿饭了。
蟹和海鱼清蒸保留本味,蛏子和葱姜一起快炒,海螺简单白灼,最考验手艺的,是她做的两碗刀切面,点缀着鸡蛋丝和几颗油亮的青菜,香气扑鼻。
看着一桌热饭,裴珩好像回到了儿时,那时他傻傻的什么都不会做,尝惯了宫中的珍馐,乍然饿上几个月,只觉得月栀做的饭是世上顶级的美味,怎么都吃不够。
他怀念这美味,却不舍得她在烟雾缭绕的灶房里辛苦。
一边吃,心疼道:“东西是好吃,可你日后还是别进灶房了,你眼睛有旧疾,受不得熏,手也是……绣娘的手最是金贵,便是不以此为生,你也喜欢绣花缝东西打发时光,别弄粗了手,连自己喜欢的绣花都做不了了。”
“嗯。”月栀温柔应下,像姐姐,像妻子,像女人,就是不像不相干的陌生人。
饭后,裴珩起身,利落地收拾了碗筷,仿佛这只是又一个平常的夜晚。
一切收拾停当,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远处零星亮起了灯火,正是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候,外面几乎没什么人走动了。
“走吧。”他低声道。
月栀点点头,抱起了她收拾好装满吃穿的木盆,卷起的被褥用油纸在外卷了一层,被裴珩拿绳子绑在背上,仿佛没有重量。
二人没有吹灭桌上的油灯,制造出屋里还有人的假象,轻轻推门出去,再将门轻轻合上。
凭借着这些日子摸透的巡逻规律,两人避开大路,专挑阴影处和矮树丛走。
他们的脚步很轻,一前一后,动作迅捷,偶尔有巡逻私兵的脚步声和灯笼光靠近,两人便立刻隐入黑暗,屏息凝神,直到危险过去。
一路有惊无险,很快来到了后山陡峭的崖边,夜空里浮来几缕乌云,风平浪静,是暴风雨的前兆。
裴珩向下望了望,海浪拍打着礁石,没有昨夜来探查时那么强烈。
他先带着行李下去,很快回来,招呼月栀上前:“抱紧我。”
月栀立刻上去,搂住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裴珩揽住她,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形便如雄鹰般悄无声息地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下掠去。
失重感猛地袭来,月栀闭紧了眼睛,将人抱得更紧,只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和他沉稳的心跳。
很快,脚落实地。
她睁开眼,发现面前是一个隐藏在崖壁下的洞穴,入口被礁石巧妙的挡住,走进深处,里面竟颇为干燥,除了二人带来的行李,还堆放着一些干燥的木柴和一个水囊。
裴珩将她放下:“白天准备的,柴火应该够烧一晚,驱驱潮气,也能保暖。”
他顿了顿,双手扶在她肩上,同她面对面,表情严肃,“月栀,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绝对不要出去。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洞穴里照不进月光,也没点起火堆,月栀看着他被夜色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也是这个时节,他随凉州军出征的前夜,让她等他回来,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而这一次,等他事成归来,他们这层伪装的夫妻关系就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理由必须绑在一起,天南地北的分隔,或许今生都难再有此刻的亲密。
想到这儿,心里猛地一酸,强烈的不舍和眷恋瞬间淹没了她。
她忽然伸出手,正面紧紧抱住了他,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海风气息的颈窝。
裴珩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以为她是害怕,低下头想安慰她几句,却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她仰起的脸。
没有恐惧,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眷恋,那双美丽的眼睛在幽暗里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独属于他们两人的,虚假又真实的夫妻时光,即将结束,他又何尝舍得?
理智和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手臂猛地收紧,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将她抱离地面,低头吻了上去。
急促黏腻的吻带着离别的不甘,灼烧着彼此炽热渴望,越吻越深,洪水快要决堤。
月栀轻哼一声,没有挣扎,反而更紧地攀附住他的腰腹,唇齿间生涩又主动地回应,缩短彼此的距离,除了对方和此刻的缠绵悱恻,什么都不想。
裴珩一只手臂托在她后背,抱着她走到洞穴深处,另一只手解开被褥,铺的平整,将她轻轻放了上去,身躯随即覆上,吻始终没有分开,仿佛要将她的气息烙进自己的骨血。
“好冷。”月栀伸长脖颈,身子像剥了壳的鸡蛋,白嫩柔滑,暴露在空气中。
裴珩吻她眉眼,厚实的臂膀将她圈在身下,“这样暖了吗?”
月栀已经无暇应他,喉咙溢出一声“嗯”,换来他更贴心的照料,燥热的吐息吹在她耳廓,“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他游刃有余,额发被汗水湿成一缕一缕,眯起的凤眸居高临下的看着眼中美景,爱怜的俯身去吻她的唇,甚至在喘息的间隙,在她面前低语。
“阿姐,你说我们这样,会不会……又有孩儿?”
“应当不会,这才几次,我再怎么中用,也没那么大福气,还能再跟你有孩子。”
“月栀,别咬唇……喜欢就说给我听,我喜欢你的声音。”
“你好美,怎么那么好看呢,全身上下,我哪儿哪儿都喜欢,你呢?”
“阿姐,难道我做的不够好,你都不说喜欢我,我会伤心的……我心里要是不舒服,你知道我会多讨人厌,万一弄疼你怎么办?”
月栀听不下去,绷紧的手掌抠在他手臂上,“哪来的,力气,嗯……说那么多话!”
“你骂我,我也好喜欢。”他欢喜一笑,将那呼吸搅得更破碎。
洞穴外,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哗啦作响,掩盖了洞内渐渐急促的呼吸和交织的心跳。
第74章
洞外的海浪低缓了些, 像是倦了。
洞内,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只剩下彼此心跳的余韵, 紧密相贴的皮肤温热潮湿。
月栀蜷缩在裴珩怀里,脸颊贴着他汗湿的胸膛, 能清晰地听见那底下强健而平稳的心跳声,正逐渐从方才的激烈中恢复如常。
他的手臂环着她,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散乱在细腻后背的长发。
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依偎着, 看着洞口方向那一小片被礁石阻隔在外的夜空。
海面上的月光原本清亮如水,此刻已被漫天聚拢而来的乌云遮蔽, 光线黯淡下去, 风声渐渐涌起,潮湿的海气被礁石阻隔在外, 风声呼呼从外头刮过。
“起风了。”裴珩低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带着些餍足的慵懒, 神情逐渐清醒。
月栀知道,他必须走了。
她没应声,只是依恋的更紧地往他怀里埋了埋,呢喃:“你去吧。”
裴珩沉默片刻, 深吸一口气,手臂缓缓松开了她, 坐起身, 肌肉线条流畅的背部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他沉默地拾起散落旁的衣物, 一件件穿好,粗布衣裳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在狭小的洞穴里回荡, 清晰地敲打在月栀心上。
顷刻后,他整理好自己,也将她的衣裳捡起叠好放在枕边,起身准备离开。
月栀迷蒙的双眼痴痴的看着他的后背,鼻头一酸,眼眶蓄起泪水。
她只能拥有此刻的裴珩。
没有规矩、宫墙和万众瞩目的束缚,与她想要的自由相伴,身处天地自然,随心所欲,只有真心和彼此信任的爱。
这一去,他的前路是战场厮杀,朝堂争斗,坐回龙椅上,就真的回不来了。
眼下一刻,或许是余生每每回想起来,都难以割舍的瞬间,她不想留下遗憾。
月栀坐起身,裹着皱褶的薄被,敢在他起身前,拉住了他的手——那只布满了粗茧的手,给她欢/愉,让她心安的手。
裴珩回头。
月栀凑到他身边,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短暂而温柔的吻。
“我等你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眸中泪光闪动,声音很轻,几乎被洞外的海浪声掩盖,却是最坚韧的丝线,牢牢系住了他的心魂。
裴珩释怀一笑,反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目光沉静而坚定。
“有你在,我一定回来。”
他的承诺有千钧重,次次应验。
说完,他不再停留,起身走向安静无声的庇护所外,迎战海面的疾风,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月栀独自坐在褥子上,双臂圈住屈起的双膝,裹在仍有余温的薄被中,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消失在海浪的轰鸣里,翻涌的心绪像失了烈火的沸水,一下子止住。
在意识到他真的离开后,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可她知道,那只是她一厢情愿,他来到青州,是为了正事,为了社稷安定。
他出身帝王家,自小读圣贤书,学的便是治世之理,怎么可能为了男女私情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只守一个小家小院,做她一个人的夫君?他做不到这些,她也不想要他成为一个昏君。
于是她只能抹抹眼角的泪,指尖抚过唇瓣,回味他残留的触感和温度,期盼今夜的美好回忆会成为余生的一颗蜜糖。
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一点天光被厚重的乌云和海浪吞没。
油灯早已熄灭,只有礁石缝隙间偶尔漏进一点模糊的光。
月栀收拾好自己,穿好衣裳,点起一个小小的火堆,独自坐在褥子上,百无聊赖的啃着肉干。
耳边是永无止境的海浪声,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也让时间变得模糊。
她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点心铺子里可以上点瓜子干果,请个说书先生来,雅致又热闹;酒坊现在这样就很好,每月做个几缸,不多不少;裴珩送的那座宅子也太大了,不过等孩子们都长起来,成家立业,家中人口多了,也就不觉得空了。
等到自己七老八十,儿孙绕膝,富贵盈门,享尽人间烟火,看遍世间繁华,这一生也算是圆满……
本该是未来美好的愿景,心头却越来越酸,怎么都无法忽视那个缺口。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穿透海浪的轰鸣。
岛上传来呐喊、金属撞击的混乱声响,一股浓烈的烟味被风卷进洞穴。
月栀的心提了起来,她将火堆挑小了些,起身走到洞口,小心朝外望去,漆黑的海平面被大火映出一片摇曳的红光。
无名岛上烧起了冲天的火光,暴虐的风势吹着火焰,张牙舞爪的火蛇迅速从后山蔓延到岛屿正中,夹杂着铁水气的浓烟翻滚升腾,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巨大的炼铁炉倒塌,监工们好似被这阵仗吓慌了神,眼看着劳工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跑也无动于衷。
做工时被戴上镣铐的工匠被拴在了锻造台旁,苦于无法逃命,哀嚎尖叫,这时监工、劳工中有人迅速变了神情,抄起已经锻造好的刀剑,为他们斩断了锁链,催他们赶紧逃命,众人顿时做鸟兽散。
滔天火海里,赤红铁水与燃烧的木材混杂,发出骇人的声响和刺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