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声音带上一丝歉意的笑,“这一去,朝中事务繁杂,边关也不甚太平……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法儿过来看你和孩子了。”
屋子里只剩下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月栀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她能说什么呢?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也知道他身不由己。
无声的沉默里,彼此即将分离的忧伤压上心口,温馨的气氛都冷了下来。
她知道裴珩对她是真心的。
可她也知道,再深再真的情意,也经不起江山社稷的重压和漫长距离的消磨。
宫墙之内,是她的禁地;而宫墙之外,他给她的这份“寻常的幸福”,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一来,便是圆满,他一走,只剩空虚。
她放不下他,他给她的感情,热烈而真挚,曾经深深的灼痛了她,又温柔的治愈了她,那是刻在她生命里的痕迹。
可她也舍不得眼下辛苦经营的两间铺子,一日三餐,两孩四友,一切都简单而平静,不会有大的波浪,也不必费尽心思算计谋划。
两种心思在她心里拉扯着,让她做不到像裴瑶那般果断。
她轻轻叹了口气,收回望向巷口的目光,回去铺子里,穿过后堂进入前堂,目光被柜台里的情景吸引。
婳春正在拨弄算盘,她会说话,会察言观色,学东西也快,这些日子里跟崔香兰学会了打算盘看账,跟月栀学会了辨别食材好坏,进原料,与铺面里的伙计师傅相处,如今做事利落,能干的很。
一个憨厚壮实的男人正站在柜台外,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打开油纸包,是醉仙楼的名菜,陈皮鸭。
那是醉仙楼里做了三年的厨子,今年才二十出头,人老实,手艺也好,这两天总往铺子里来,时不时送些新研制的菜式或者好吃的来给婳春尝。
婳春抬头看见他,脸上浮起两片红云,嘴上嗔怪了句什么,手却接过了那油纸包。
那厨子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
二人之间简单、稚嫩又羞涩的情意,像一道光,温暖的撞进了月栀眼里。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羡慕又由衷祝福的笑容。
二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像受惊的雀儿,立刻慌慌张张地分开了。
婳春的脸红得更厉害,低下头假装去整理账簿,那厨子也手足无措,匆匆对月栀点了点头,逃跑似的离开了铺子。
月栀走了过去,细看婳春如花的年纪,经过这些时日的滋养,已经看不出往日伺候人的卑微痕迹,面红齿白,头发乌亮,俨然一个闺阁待嫁的娇贵姑娘。
婳春抬起头,眼神躲闪,小声道:“娘子,我跟他没……”
月栀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解释。
“我与醉仙楼往来颇多,见过他不少次,是个踏实肯干的人,你同他往来,我放心。”她温和笑了笑,轻拍了拍婳春的手背。
心里的纠结仍旧没有头绪,但看着婳春羞红的侧脸,又觉得这人间烟火里,满是温暖和希望,顺其自然就好。
日头偏西,热起来的夏阳将青石路面晒得暖烘烘的。
裴瑶一身利落的骑装,背着个行囊,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踏过青州城的大街,马蹄声在人少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路过那家熟悉的药铺时,她勒了勒缰绳,马蹄声缓了下来。
铺门开着,里面飘出淡淡的草药香,她侧过头,就见苏景昀坐在堂中,正为一个老妇人诊脉,神情专注,同人询问病情时,说话慢条斯理,慈心的很。
许是马蹄声惊扰,苏景昀抬起眼看去,透过敞开的门,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
他愣了一下,视线落在她挽着缰绳的手臂上——他今早才去给他换药包扎过,都叮嘱他要当心,一天还不到,就骑上马了?
苏景昀的眉头蹙了起来,担忧的神色写在脸上,下一秒就要问她:伤还没好利索,这又是要到哪里去野?
裴瑶将他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掠过一丝细微的暖意,朝他笑了笑,笑容明亮又洒脱。
隔着一段距离,声音爽朗道:“苏大夫,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保重自己的身子吧!”
语气戏谑,透着真诚的关怀。
说完,不等苏景昀有反应,她便利落地一挥手,朗声道:“我走啦!”
随即一夹马腹,骏马嘶鸣,加快了步伐,沿着长街向城门方向跑去。
苏景昀不放心她身上的伤,跟坐着的老妇人告诉一声,起身去看她,想要叮嘱两句,却只看见那个飒爽的背影在阳光下越来越远,消失在城门洞的光影里。
裴瑶策马出城,眼前是通往远方的官道,两旁是盛夏里无边无际的、绿意盎然的田野。
风吹起她的发丝,带着夏日草木的清香和久违的自由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心胸豁然开朗,像这茫茫绿野,广阔,自在,再无拘束。
*
夜幕低垂,院里的暑气散了些,茂盛的绿植中,虫鸣声阵阵响起。
堂屋里点着灯,桌上摆着几样家常小菜,月栀、崔香兰和婳春三人围坐着,正准备动筷子。
崔香兰夹了一筷子青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月栀:“月栀,你可知今日菜市口那边的监斩官是谁?”
月栀想了想,裴珩曾跟她说过此事,答她:“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
“竟是侯府世子?”崔香兰嘴角一下子就扬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欢喜,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光彩。
月栀看她这模样,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筷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香兰,你该不会是……看上世子了吧?”
永定侯府门第高贵,世子青年才俊,在平叛之中,文次于梁璋,武次于永定侯和裴瑶,但也小露才能,前途无量。
桌上安静下来,婳春也好奇地望向她。
崔香兰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隔着空气轻轻打了她们一下:“你们想什么呢!人家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又没娘家给我撑脸面,哪敢对世子痴心妄想。”
她敛了敛笑容,眼神里依旧漾着些许微波,回忆起了美好的瞬间。
“不过是……今日刑场散场的时候,我险些摔倒,他好心扶了我一把。你没瞧见,他生得真是清俊,说话也温和有礼。”
“我从没想过,我这般身份的人,能与那样的人有那么近的接触……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有相貌有气度。”
她眼神向往,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能与那样的俊俏郎君有那么片刻的缘分,得他伸手一扶,对我来说,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哪还奢求别的?”
话说得坦荡,月栀和婳春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笑月栀方才的离谱猜测,也是为崔香兰这份难得的少女心思感到有趣。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轻松欢快起来。
正说笑着,院门响了,苏景昀提着药箱走了进来,神情疲惫。
“苏大哥,今儿个怎么忙到这么晚?快洗手来吃饭。”婳春连忙招呼他。
苏景昀洗了手,在空着的位子上坐下,却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叹了口气道。
“也不全是忙医馆的事,我是……有点担心裴姑娘的伤势,她的伤口虽不深,但若不好生调理,容易反复。”
“上午看到她骑马,是要忙公务,我特意配了些方便携带的金疮药和丸药,送到府衙去想交给她。结果到了那儿才知道,她已经离开青州了。”
他不解,失落又担心,“这人,伤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说罢,向月栀求问:“我问了府衙里的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只说她走时,带了一篮子蜜果斋的点心,月栀,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月栀:“她是来跟我道过别,只说天南地北到处走走,具体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看着苏景昀那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又安慰道:“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都拦不住,此去一年是修养身心,至于伤,她又不是孩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别太担心了。”
苏景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默默低下头吃饭。
一顿晚饭,各人各怀心事。
三个女子聊的热闹,苏景昀渐渐也被这氛围感染,短暂从失落中走了出来。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了。
*
一天之内,经历了悲欢离合,月栀心里被各种情绪填满,累得昏昏欲睡。
她搂着两个已经熟睡的孩子躺下,鼻尖萦绕着幼儿身上特有的奶香味,心里却反复回荡着裴珩昨夜那句平静的告知。
——明天清晨,他就离开了。
她想着他身为帝王,却在她的小院里哄孩子,做一夜寻常的夫君,只为她开心。
想着他看向她时,那双或笑意盈盈或噙满泪水,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永远留着只展现给她一个人的脆弱和温暖。
从十五岁做他的侍女,如今她已经二十七岁。
相知相伴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她无法确定自己还有同样的信心和耐心去与另外一个男人培养同样的真心和信任……
她已经过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甚至年幼时不敢奢望的生活,选择了这份宁静安稳,却还是会因为他的即将离去而酸涩难当。
思绪纷乱如麻。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既想要这人间烟火的踏实,又贪恋着他给的,那份如同平凡人生里偷来的独特的甜蜜。
她害怕,怕自己不满足于现状,真的随他去了那重重宫墙之内,会不会像扑火的飞蛾,最终失去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
可她又害怕自己的犹豫和胆怯,会让她错过这个世间难得的、真心待她的良人。
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有的缘浅,像崔香兰与那位世子,不过是人潮中的一次搀扶,片刻的交集,便已是难得的幸福。
有的缘来的快去的也快,若没抓住机会,像裴瑶与苏景昀,一个远走,一个神伤,从此天南地北,再难相逢。
那她和裴珩呢?
若是这次别过,或许几个月几年之后还能再见,或许山长水远,君心难测……此生都不会再见。
这念头猛地扎进心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滑过鬓角,渗入枕巾。
她慌忙抹掉,怕惊醒了身边的孩子。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自己紊乱的心跳和窗外不知何时响起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夜昏沉。
醒来时,身边是空的。
两个孩子夜里若哭闹起夜,都会被守夜的嬷嬷轻手抱出去哄好了,再送回侧房安睡,为了让她能睡个安稳觉。
她摸了摸身旁冰冷、空荡荡的枕头,心头泛上一股酸涩。
窗外的雨声更清晰了,绵绵不绝,敲打着窗棂,也敲在她纷乱的心上。
天光被雨幕遮掩,昏沉沉的,分辨不清时辰。
纠结了一夜的思绪,在此刻落了下去,她脑海中响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