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栀轻叹一声,看着生的越发挺拔周正的少年,哪怕在乡间过了这些年,他也丁点不像村里人,越长越像他的父皇……
她没见过皇帝的面目,却知道那些身居高位、不囿于一方天地的人,天生有展翅的野望,有让人臣服、仰望的气势和本领,与她种寻常人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一间小院子怎么关得住他呢。
他此去燕京,见到另一番天地,再回来便是另一番心境了。
“我知你懂得多,做事有分寸,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保住自己,别磕了伤了,也别为了节省不舍得吃喝,家里不缺这些银子,你尽管花就是。”
月栀没有爹娘,却还记得与干娘、义兄分开时,他们关切的话语。如今也轮到她做长辈,送裴珩远行了。
她从怀里掏出金锁,用丝线编了红绳,给他戴上。
“这还是离京那年,你送给我的,这些年我都没舍得戴,如今就让它陪着你,在外保你平安。”
儿时以为再也不见的送别礼,就这么戴回了他脖子上。
他从出生起就收过数不清的贺礼,如今已经记不得这只小巧的金锁是出自哪个官员皇亲之手。
此刻却能清晰的看见,是面前这双细长柔软的手亲手为他戴上,她澄澈的眼底满是对他的关切的期盼,滢滢水光闪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将金锁塞进衣裳最里层,低头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肩上,轻声安慰:“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都向你保证过,一定会有出息,让你过上好日子,嫁个顶好的人家。你放心好了,在兑现承诺之前,我一定保重好自己。”
说的像是她图他几句承诺似的。
月栀破涕为笑,抱上他的后背轻抚,“你能听进去就好,快起来吧,我去给你收拾行李。”
日升正空,天空万里无云,一年最热的时候,烈阳下的田地中看不到一个人。
月栀站在村口的树下,看着背着包袱远去的青色身影,看他数次回身朝着自己的方向挥手,要她早些回家,可她怎么都挪不动步子。
曾经离自己那么远的人,与她朝夕共处了六年,如今又要离她远去了。
他那么聪明的人,只要抓到机会,轻易就能在燕京城内扎根。
可她只是个绣娘,帮不上他多少。
月栀郁闷了好几天,自己的忧愁不安不好跟王家兄妹说,只能憋在心里,直到何家的车接她进城,见到何家小姐,才终于一吐为快。
何员外是富商,家里宅子不大却装点得如诗如画,何小姐的闺房更是精致典雅,香炉里烧的香竟有几分东宫沉香的味道。
“男儿哪有不外出闯荡的,你也是,这些年又做姐姐又做娘,身边只他一个亲人,难免对他挂心。”
何芷嫣是养在深闺的闺秀,比月栀小两岁,说话做事却更加稳妥大气。
月栀坐在她面前,穿着简朴些,模样做派却不像绣娘,倒像是来做客的小姐。
“我只懂绣花做衣裳,到三五十岁也只会这个,可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早晚高升,日后指不定要到哪里高就,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丫鬟沏了茶倒给二人,月栀道一声谢,喝了两口润润喉。
“他有本事不是好事吗,等他在城里站稳脚跟,才好将你接过来。”
“那怎么成?他还要成婚的。”月栀低下头,“不怕你笑话,从前家还没破时,家里就给他定了个未婚妻,那孩子脾气大的很,小小年纪就想霸着阿珩,恨不能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呢。”
何芷嫣摇摇头,“能给自家孩子定这样的未婚妻,你爹娘也是个糊涂的。”
月栀叹息,“虽然亲事黄了,可我总觉得,不管关系多亲,都不好夹在人家夫妻之间,哪怕是阿珩的家,我住进去也是寄人篱下……”
“不如你自己买个宅子住?”
丫鬟随口一提,何芷嫣积极应和。
“你怕离他太远无人照应,又担心住进他家里不自在,干脆在燕京城买间宅子自己住,到时找你弟弟方便,闲了也能来跟我说说话。”
月栀细想一番,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当即向何芷嫣打听燕京城内民宅的价钱。
“我家这样的宅子,要一千多两,你一个人住,买个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就足够了,二百两就能买一间很不错的。”
月栀攒了这么多年的钱,还是能拿出二百两的。
“何小姐,你帮我留心一下城里出售的宅子吧,等我下次再来,给你带一件我亲手绣的石榴裙。”
“好啊。”何芷嫣开心应下。
月栀回到望山村,一边绣石榴裙,一边掂量自己和裴珩都搬去燕京城的话,家里的东西要如何处置。
心里有惦记,很快就过去了十天。
墙外传来马蹄的嗒嗒声,稳稳的停在自家门口。
月栀放下绣篮跑出去,透过门缝看到熟悉的青色衣角,迫不及待打开了门,见到平安归来的裴珩,她会心一笑。
他骑在马上,身前带着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衣裳破破烂烂,脸上有伤,抽泣着倚在裴珩身上,瘦弱的面孔仿佛曾相识……
第15章
月栀小心凝视着少女的脸,看她畏畏缩缩又饱受欺凌的惊惧模样,不可置信道。
“你是……长孙华青?”
被人喊名字,华青瞳孔一震,一下子崩溃哭了出来。
月栀被她的反应吓到,眼里只看得到可怜的华青,都没注意到翻身下马的裴珩换了一身干练的劲装,宽松的外衣袖口里露出铁质的护腕,那是习武之人特有的穿着。
裴珩回头看华青,拧眉,“想哭,有的是能让你哭的时候,我带你回来见月栀,不是让你在这哭个没完。”
原本感情就不深,小时也没给彼此留下多好的印象,如今落难后又重逢,裴珩对华青的态度颇为疏离。
听到提醒,华青立马止住了哭声,在两人的帮助下下马来。
裴珩温声同月栀说:“你先将她带回去换身干净衣裳,我去把马拴到院后去。”
“好。”月栀没有多问,照他说的,将华青牵进院子里,带到堂屋里间,给她翻找合适的衣裳。
长孙华青如今的身形,穿她十六七时的衣裳刚刚好,月栀找出一身靛青色的棉布衣裳,又拿出一身贴身衣物,转身递给少女。
回过头来却发现,长孙华青跪在地上,努力压制着哭腔,抽泣不止。
“你这是做什么?”她要把人扶起来,华青不愿。
“表哥买我回来是要我照顾你,我会洗衣煮饭,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别把我赶出去,给我一口饭吃……”
曾经嚣张的像只大孔雀的千金小姐,现在为了留在这个家里,姿态极尽卑微。
曾被她刁难过,月栀很难喜欢她,可要说讨厌、恨,也到不了那份上。
“你怎么叫裴珩买回来了,你爹娘呢?”
闻言,华青伤心的抹泪,哭着说起她当年跟着崔文珠离开菩萨庙后,虽不用像其他罪奴一样被卖掉,但也实在没有求生的本事,只能给大户人家做洗衣裳烧水之类的粗活,挣点辛苦钱。
长孙仪像裴珩一样被罚去屯田,要去的地方偏僻寒冷,家中的妻子儿女都无人愿意与他同行。
崔文珠带着她熬过了那个冬天,攒了一点辛苦钱后去屯田的村子寻找长孙仪,本想一家子从头再来,安生过日子,谁成想长孙仪硬生生在破茅草屋里住了一个冬天,冻出一身病也不挪半块砖。
几年间,夫妻数次争吵,崔文珠种地修房累到吐血,连药都没买上就暴毙了。
长孙仪还幻想着他的皇后妹妹可以想办法来救他,半点苦力不肯出,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后,把长孙华青卖给了一个人贩子。
这一年里,她不断被人买卖,因为缺衣少食干不动活,最后被卖进了青楼。
她死也不肯就范,跑到街上求死,不想就这样遇到了在燕京城内停留的裴珩。
他为她赎了身,告诉她:“月栀的身子不大好,眼睛也伤过,她身边需要人照顾,你若能老实伺候她,我便带你回去。”
华青当然答应,她已经不想再漂泊无依,就算与人为婢,也比卖身为妓好。
听完,月栀不免同情她的遭遇,放轻了语气同她说笑:“他就爱替人操心,我的身子没有那么差,不用你伺候。”
看到少女听她说“不用你”时,身子都吓僵了,她赶忙找补。
“不过他有时会不在家里,我一个人呆着挺闷的,身边还真缺个伴儿。只要你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把衣裳塞进她怀里,“这是我的旧衣裳,你先换上吧。”
“嗯。”华青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月栀退出里间,出了家门,绕到院后找到了正在喂马的裴珩,掏出帕子团成一团,丢到他脸上。
裴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知道是月栀便没有警惕,不想被帕子打到脸上,鼻腔顿时盈满了栀子花香味,心脏一紧。
抬手接住掉落的帕子,转头看她,是一张略带愠怒的脸,雪白的面颊都涨红了。
“你不是说进城去为考吏员做准备吗,如今怎么换了身打扮,还带长孙华青回来说要照顾我,你想做什么?”
“像我这样的罪人做吏员,一辈子都只能是最低等的文墨小吏,永无出头之日。”
“为什么不跟我说?”月栀垂眸。
裴珩悄悄攥紧帕子,“你已经为我受了很多累,我不想再让你担心。”
“所以你去从武了?是去做镖师、衙役、护院还是……”
“我在凉州军中,做了百户长。”
“你怎能去那儿?”月栀不敢相信他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又气又担心,上前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军中苦累,蛮族时常侵扰边境,动刀动枪,真的会死人的!”
她像是要被气晕了,身体卸力,指节发抖,几乎要抓不住他。
“这些年我使劲攒钱,就是为了和你过安稳的日子,可你却背着我往最危险的刀剑窟里钻,难道你不想想,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月栀抬头看他,眼眶蓄起泪水,少年清秀的俊脸在视线中逐渐模糊。
裴珩眉头蹙起,抬手扶住她的双臂,才察觉她的身子这样清瘦,比他离家前又瘦了些。
“是我不对,惹你伤心了。”
看着她难过,他的心也像刀割似的。
月栀哪里对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他感觉胸膛里发闷,比儿时被父皇责罚还要难受,只是那时是惊恐父皇的暴怒,此刻是害怕她对他失望。
他俯身轻轻抱住她,“你不是常说我聪明,日后会有大作为吗,难道不信我在军中能平安,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月栀哽咽,明知道自己与他只是假装的姐弟,压根没有管他的权力,可就是忍不住伤心。
“你的娘亲因贪心不足倒塌,你的舅舅妄想回到过去的荣光,害惨了妻女……我怕你会和他们一样……”
“裴珩,我只懂绣花制衣,只要能够安稳的过日子,我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