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个人了,竟还有股孩子气。
“哼。”月栀吸了口气,止住眼泪,摸索着按上他的手臂,将人从身前推开。
红着眼睛训他:“你已不是孩子了,光天化日,少在人前搂搂抱抱的,不成体统。”
语气中还有些愠怒,眼里看着却和顺了许多,裴珩乖乖后撤,坐到她身边,方才拥抱时,她的发丝勾到了他的衣襟上,即便分开,仍藕断丝连。
他缓缓吐息,抬指将那缕青丝捻在指尖,从侧边注视着她哭红的面颊,雪白的肤色染上湿红,如春山清雨,漫入心田。
眼睛注视着她,低头轻吻指尖的发丝。
在无人打扰的密闭空间里,在不被她发现的隐秘之地,青年的心中渐渐酝酿出难以言说的情愫,往更深处扎根……
马车已经驶出凉州地界,月栀终究没能磨得过他,选择了妥协。
她从他那里要来了房契和金银财物,小小一个包袱,整日抱在身上,想着进京后,不管他是厌了她,还是成婚后无心再顾及她,终归身上有钱,她还能另找住处。
归程的队伍多了数辆马车,行进速度慢了很多。
裴珩时不时就要到马车里找月栀说话,从一开始的安抚,渐渐的多了些酸气,越看那个包袱越不顺眼。
“你就那么喜欢钱财,睡觉都要抱着?”
“天下谁会不喜欢钱财?难道你做了大官,会不稀罕收月俸?”
裴珩挑眉,心道:他能给的,比那包袱里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多得多,真喜欢钱财,抱着那小包袱还不如抱他来的实在。
这点小心思上不得台面,只能用幽怨的眼神的她表示不满,然后送上自己亲手做的夹肉饼,以此转移她全身心倾注在包袱的注意力。
自从静养后,老大夫说少食油腥,裴珩便连给她煨的鸡汤都要撇干净油,只端清汤给她喝。
往日在牢里也没吃什么好东西,如今闻到夹肉饼的香气,月栀顿时食指大动,摸索着从他手里接过夹肉饼,微微侧过身,不给他看到自己的吃相。
一口咬下去,酥脆的饼皮内夹着炖到软烂,半肥半瘦的卤肉,辅以青瓜中和荤腥,简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夹肉饼。
“是你做的?怎么那么好吃?”
月栀吃的高兴了,对裴珩不吝赞美。
裴珩坐在旁边,歪着身子偷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刚开始脸上还稍有戒备,一口酥饼下去,表情都变得纯真了,眼里只有对美食的喜欢,什么钱财,什么顾忌,都抛到脑后去了。
她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一袋珍珠也可以,一个夹肉饼也可以。
只是看着她,裴珩不自觉地托住腮,嘴角扬起微笑,看她吃完了一个,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热乎乎的夹肉饼送到她手里。
“我做了很多,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月栀不好意思地抿唇,拿过第二个肉饼,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小声念叨。
“你能不能给我找个厨子做夫君?”
裴珩眉心一皱,疑惑又想笑,“想吃好吃的,我给你做,再不然就雇几个大厨在家里,每日换着花样做,至于为了点吃的,嫁给一个厨子?”
月栀不服,“只要能踏实过日子,是厨子还是宰相,又有什么差别。”
裴珩抬手,指背轻轻蹭掉她嘴角的酥饼渣,语气认真,“说了要让你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子,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细不可察的触碰,月栀并没注意到。
听他主动提起婚事,不免催促:“那你可得快点找,我都快等成老姑娘了。”
“你哪里老了,一点都不老。”裴珩看着她多了些血色、貌美如花的脸,恍然又有些出神。
月栀皱眉,吃饼都不香了,“我跟你说真的,我不想再等了。”
瞧她眼神失落,裴珩连忙应是,“好,我回京就给你找。”
先帝的丧期已过,回京便是登基大典,届时满朝文武都听他差遣,大周人才济济,为她找一个乘龙快婿,能有多难。
*
先帝驾崩,太子不在京中服丧守孝,只因边境一道军情,便率兵赶往凉州,三日便退了入侵的蛮族,将蛮族游兵驱赶到边境线外千里,却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回到京城。
太子回来时,先帝的丧期都过了,朝中文武百官对此事颇有微词。
那日废太子带兵攻入皇城,宫中生变,众人只知贵妃惑主,先帝重立太子,诛杀贵妃一族又赐死了两位皇子,随后在太极殿内暴毙。
重立太子的诏书和传位诏书都悬在太极殿内,众臣对边疆杀回来的太子又敬又惧,哪怕心中不喜他“孝期不服丧”的任性之举,面上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太子归京,照例在东宫住了两日,沐浴净衣,焚香祝祷。
第三日,新帝登基。
上朝第一日,新帝颁布政令:减轻赋税徭役,令众民休养生息,大赦天下,非死罪者刑罚苦役减半,赦罪奴还乡为民。
加封新旧老臣,另册封民女月栀为公主,赐封号“宁安”,享一品俸禄,赐居公主府,另赐其可随时进宫,凡宫门守卫验明正身必得放行,无需再另请旨意……
“先帝有三个公主都远嫁离京,新帝登基也不请三位公主回来观礼,竟没来由的册封了一位公主?”
“可听说那位月栀公主是什么来历?”
“从没在京中听说过这个人,许是北地来的,或许家中父兄子侄随太子征战,通家有从龙之功,才叫她得此封赏?”
“皇上赏她的那座公主府,原是前朝的一座王府,常年整修,气派着呢。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子,得赏竟比众多高官大臣还要多,皇上究竟看中她什么?”
“听说原静安侯对新帝有知遇之恩,新帝回京时带了他的女儿回来,想她因着父亲的功绩,才得封公主吧。”
新帝政令一下,无论高门权贵还是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位毫无背景的公主,猜测、好奇、嫉妒,说什么的都有。
此时,月栀身处公主府,对外头的议论一无所知。
前来宣旨的太监宣读了新帝的旨意,微笑着躬身将圣旨双手奉上。
“宁安公主,请您接旨吧。”
月栀跪在地上,身边的侍女搀扶着她起身去接,直到手里抚摸到圣旨,她都还觉得这是一场梦。
送走宣旨太监,她又惊又奇,拉着贴身侍女问:“这是怎么回事,新帝为何册封我为公主,为何没提到裴珩的功绩?听新帝的旨意,是要我搬去公主府?”
婳春笑着应她:“公主,您现在住的这座宅子,便是公主府啊。”
月栀更加疑惑,回京当日,裴珩叫她住进这所宅邸,说这是宫里赏他的宅子,那时她还以为裴珩隐藏身份,得了皇子的赏识,才有如此殊荣。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
裴珩一定又隐瞒了她什么。
婳春看她生疑,好生宽慰她:“朝廷里的事,奴婢也不甚了解,待将军回府,定会给公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月栀叹了口气,她看不见,连走路都要人扶着,进京好几日,院门都没出过。
她叫下人将圣旨安置好,问婳春:“可找到我干娘和义兄了?”
婳春应声:“一早就传来消息,家丁在城北的民宅内找到了二人,奉您的命去请老夫人和张郎君前来府中会面,想是再过一时半刻就到了。”
闻言,月栀脸上扬起笑,进京几日,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她忙叫下人去准备席面,叮嘱:“饭食做的绵软些,干娘年纪大了,咬不动太硬的吃食,多备些点心,干娘和义兄都爱吃。”
“是。”侍女去膳房传话。
月栀只知道裴珩去筹备登基大典,去了三天都没回来,听婳春说他今晚会归家,便想等他回来再问个明白。
此时便一门心思等着干娘和义兄到府上叙旧,害怕所谓公主府的名头叫他们觉得不自在,特意叫家丁暂时不要挂上门匾。
午后,张平安扶着张嬷嬷进了府。
二人自下了马车,便被府邸大门的气派给镇住,话都不敢多说。
进了门,府内庭院宽敞,长廊分隔主院侧院,一边院里种着长青的竹林,另一边则种着挂满了果子的果树,空气中果香竹香交融,与别家富贵人家的铜臭气截然不同。
檐下挂着的灯笼上画着栩栩如生的花鸟成语,仰头一看,便是一幅山水佳作,如同进了天家地界。
被丫鬟引导着走入正厅,月栀就在席间坐着,一双眼睛明亮却无神,望着门外。
到访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心里都念着坐上马车之前所听的叮嘱。
“公主眼睛不好,切忌大悲大痛,你们说话间万不能提及新帝的身份,只同公主说些家常,叫她安心就好。”
张嬷嬷在宫中待了十几年,看那人的装束,便知他是宫中侍卫,品级不低,最低是个御前侍卫。
他说的话,便是皇上要他们听的话。
二人入席,看月栀生的水灵标致,模样比十年前长开了,肌肤柔嫩雪白,眉目宽和,倒真有公主的气韵。
“月栀……”张嬷嬷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耳边的声音苍老陌生,可她说话的语调没变,仍是一个为子女操心的母亲,一下子就把月栀拉回了十年前,还在东宫的时候。
她微笑说:“干娘,如今裴珩有出息了,您若愿意,就跟义兄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宅子大,便是义兄的妻儿一同过来也住得下。”
张平安插话,“你在北地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才回京安定下来,我们也没能帮你多少忙,哪好住进来呢。”
张嬷嬷也应声说:“那年出宫你给的金子,我给平安娶了妻、买了宅子,到现在都没有花完,不缺吃也不缺用,家里三个小崽子皮的很,好叫他们来扰你静养。”
月栀好奇,“义兄的孩子多大了?”
张平安:“头胎是个女娃,今年九岁,第二胎生了两个崽子,今年五岁。”
“多子多福,义兄真是好福气。”月栀从袖里掏出提前备好的红包,摸索着拿给张平安,“拿给孩子们买糖吃。”
张平安有点犹豫,那位御前侍卫找到他们家时,已经给了他们一笔银子。
张嬷嬷示意他收下:“别愣着,这是你妹妹的心意,你拿给孩子,她会高兴的。”
“快收下吧。”月栀笑得开心。
张平安拿了红包,拉家常似的说起,“新帝登基,不仅小公子重回官场,我也得了调令,官升三级,要去济州做司马了。”
“真的?”月栀为他感到高兴,“新帝真是仁善,政令惠及百姓,连我们也跟着沾光。”
“是啊,我们都感念他的恩德。”
张嬷嬷和张平安心中各有所想,二人都知道新帝是谁,看月栀此刻仍被蒙在鼓里,不知对她而言是福还是祸。
一顿饭吃到傍晚,三人从升官的大事说到过日子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天黑,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妹妹,我三天后举家去济州赴任,你若得闲远游,别忘了来济州看我们。”
“嗯。”月栀站在门边,看着两个模糊的身影远去,彻底融入黑暗。
重逢的喜悦后,是怅然若失的空虚。
她羡慕义兄,母亲在堂,妻儿美满,仕途也顺,一家子热热闹闹,有亲人围绕,在哪里都是家。
而她一个人住在这座的府邸,又大又空,府里的下人也规矩的很,安静时,连一句人声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