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失望只持续了一瞬, 很快就开心起来:裴珩定是处理完了近期繁累的国政,得了闲才邀她一同游山,她得好好陪他逛逛。
何芷嫣在旁听到了一点, 感叹:“皇上待你真是亲近。”
“毕竟我同他住了那么多年,那时他便待我如亲姐姐一般, 那时候虽然只有我们两个,日子却过得热闹……”忆起往事, 月栀满是喜悦的眼底忽然泛起忧伤。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
一间小院三间屋,一日三餐, 阳光温暖,微风和煦, 冬雪将一切都染成洁白。
虽不是大富大贵, 也不会缺衣少食,过得简单又温馨, 偶尔独自待在家中会感到孤单, 可她不怕, 因为知道裴珩出行再远也总会回家来。
那时她想的很简单,无论他娶妻也好,从文从武都好,只要自己能同他待的近一些, 能时时看到他就好。
如今住的是很近,从公主府到皇宫不过两条街的距离, 可一道高高的宫墙, 将手握实权的皇帝和出身平凡的她隔开, 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他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牢不可破、世上最坚固的堡垒, 再不会回到她身边来了。
渐渐的,她不太想去念他了。
裴珩并非池中物,自己期盼的温馨小日子终究留不住他,能偶尔仰望已经飞上天、变成龙的他,就已经满足了……
何芷嫣在旁看着她眼中逐渐深沉的落寞,心中感慨。
她见过月栀为了几两银子连日赶制衣裳鞋子,千里迢迢送到燕京,那时虽苦,月栀眼中却有光,为养活弟弟,给弟弟买笔墨纸砚、添被添炭,做事格外下力,身上仿佛有一股用不完的劲儿。
眼前的月栀已是尊贵的公主,穿着却不显富贵,身子柔弱,因为眼睛看不见,再不能绣花制衣,也没了需要保护的弟弟妹妹,像被抽掉了骨头,心里那股劲儿都散了。
她本该是生活在田野的一枝枯瘦却昂扬向上的栀子花,却被人折来精心养在暖房中,美则美矣,终究是被折断了。
何芷嫣懂她眼中的忧伤,宽慰她。
“过去的日子再好也回不去了,他如今是皇帝,又捧你做了这个公主,叫你享尽富贵荣华,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好日子。”
月栀了然的点头,“我知道,阿珩对我很好,他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了,我都知道的。”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意图赶走心底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悲伤。
何芷嫣从旁挽她的手臂,话中带着些许哭腔。
“我也是远嫁出来,到这异乡异地,知道不能与至亲时常见面有多难过……但你别忘了,你还有驸马,皇上忙于朝政不能见你,但驸马不会,他日后会时时陪着你,再不会让你孤单伤心,夫妻心在一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闻言,月栀稍稍振作起精神,对她点头,“你说的对,再伤心也回不到过去了,既然来了京城,咱们就得往前看,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这就对了。”何芷嫣欣慰的微笑。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快到傍晚用晚膳的时间,梁家那边派人来问了,月栀才依依不舍的送她出府。
当晚,苏景昀端了亲自煮的药来,守在床前看着她喝下,又为她诊脉。
寻常诊脉不过一刻,今日搭在腕上的手指却停了好久,月栀被他异于往常的沉默弄得有点心虚。
只因她与梁璋私会这件事,只有何芷嫣和婳春两人知晓内情,除此之外,她谁也没告诉。
苏景昀不知她去见了外男,只在把脉时捏出了她近来心有躁动。
“你是不是见了什么人?”他问。
月栀心脏一紧,“你一个医官,问我这个做什么?”
看她紧张,苏景昀收回手,轻轻吐息,“微臣又不是审问您,事关公主的身体,还请您如实回答。”
“是见了一个故友,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人。”她不想欺骗苏景昀,也不想把话说的太细,免得给梁二公子招惹是非。
苏景昀轻笑,拿走空药碗。
“看来这二人中,必有一个是让公主暖心开怀的人。”他放轻语调,“无论那人是谁,公主都该多见见他,对您的心情大有好处。”
经他这么一提,月栀也觉得自己与二公子共处一室时,又激动又开心又紧张,平日里的烦闷都忘了个干净。
她羞涩垂眸,喃喃道:“有机会,我自会再约他出来见一次。”
苏景昀没有多问,他要做的是为她治病、调养身体,让她身体健康,心情畅快,是他的责任。
至于其他,不是一个小小医官该问的。
只是稍微提起那人,便看到月栀抿唇窃喜,眼角弯弯,脸上的血色都红润起来。
她一定很喜欢那个人。
*
约定日期很快就到了,出府时,月栀坐了一辆两驾的马车,身边除贴身侍女外只跟着四个家丁。
她今日的排场很小,门外的路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小门户的女眷到访,根本想不到坐在马车里的是金尊玉贵的宁安公主。
这正合月栀的意,她不想太过引人关注,也觉得出行一趟动用那么多人力财力实在浪费,才要简朴些。
鹤山脚下,为表礼节,月栀早到了半个时辰。
她站在马车外等待,仰头看天顶朦胧的光景,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脸上,听着前方森林里传出的雀啼鸟鸣,眼睛里的酸疼有所缓解。
想皇帝出行该有不少随从,一会儿见了面,她得谨慎着些,请安、行礼不能出错,不能在人前失了对皇帝的礼数。
裴珩到时,眼中所见便是她靠在马车外,迷茫的望向远方,神情很是紧张。
本是要同月栀出游说说话,不想她如此拘谨,眼中没有半分喜色。
他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
不自觉就想起,若此刻来与她见面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驸马,她脸上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想起私会那夜,她甜甜的回眸一笑……心中突然酸涩又甜蜜,古怪的很。
“皇上,公主在等您。”侍卫提醒他。
裴珩犹豫片刻,终究把那不切实际的妄想推出了脑海,摆正衣冠,走向了她。
深秋的凉风被阳光照暖,一阵风从颈侧拂过,月栀嗅到空气中清新的树叶香,脑中浮现出秋日院后堆满落叶的景象。
深红浅黄暗绿枯棕色的树叶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晨起的朝露在太阳下消失,只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潮湿气息,深深吸一口,清新微凉的气息充盈进胸肺,倍感舒适。
眼睛看不见之后,她没法亲眼看到京城的繁华,见识公主府的雅致,反而对记忆中的小院子越想越清晰。
忽然,她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那声音一步步走来,踩动路上的碎石,步步加急,像极了那个远行多日后,迫不及待归家的少年。
没有帝王出行的礼乐,甚至没有下人传报,月栀有点无法确定,来人是谁。
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眼中模糊的影从远处走近,面对他,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
她今天穿了一身暖黄色襦裙,外披茶白色的披风,像一只躲在雪下的幼崽,片刻愣神后,睁着一双澄澈无辜的眼睛迷茫的望向他,小心谨慎的模样,裴珩看在眼里,有些心疼。
“朕本想逗皇姐玩,似乎把你吓到了。”
声音出口,月栀才回过神来,嗅到来人身上重重的檀香味,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臣女给皇上请安……”她屈身行礼,话说一半便被裴珩扶住,没有让她把礼尽完。
“朕与皇姐之间不讲这个。”裴珩声音平静,叫人听不出是喜是怒。
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那夜相会似有说不尽的话,彼此之间还传诗言情,他不指望月栀能像对待“驸马”一样对待他,只是想和月栀像从前一样说说话……似乎连这都成了奢望。
月栀拘谨问:“你是皇帝,咱们又是在外头,不讲礼数可以吗?”
“朕说可以就可以。”他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手伸出去,却僵在了半空。
身为皇帝可以不顾念前前后后伺候的下人的目光,却无法忽视自己心里的声音:她是月栀,是他想要珍视的皇姐,怎能像那夜一样戏弄她,轻薄于她呢。
他滚了滚喉结,手掌落在她披风上,细心的为她理了理垂在后头的兜帽,微笑说:“朕来扶着皇姐,咱们上山吧。”
月栀犹豫的望向身旁,未听到婳春有拒绝的意思,只好向他伸出手,“嗯。”
裴珩用手肘拖住她的手,二人信步走上平缓的山路。
手下是坚实的臂弯,月栀跟着他的动作前行,就只能确认周围有他一个人在,而自己带来的侍女家丁和本该随行在皇帝身侧的侍卫太监,她连他们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起先她还有些慌,随从是不是退的太远了,路上只有她和裴珩两个人,万一出什么意外,她是个瞎子,只会拖裴珩的后腿。
耳边是他的脚步声,远处飞鸟掠过山林轻盈展翅声,风吹过密林的沙沙声,一切声音都宁静而悠远。
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她习惯性的询问他的日常,“这几天没等到你来公主府,是不是国政繁忙?”
听到她问,裴珩堵在心里的事全都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夏日刚过,便有好几个州府上奏要修堤坝,都等着朝廷拨款。西南因为父皇过于急躁的削兵权,导致部分兵马被裁撤,成了匪患。又到秋天,北边蛮族时不时会侵扰边境,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大麻烦,只是一件一件叠加起来,着实让人头疼。”
大臣们在他耳边吵。
有人说修堤拨款该择轻重缓急,不该一视同仁,有人说匪患大于天,必须要以雷霆手段立刻处置,还有人把蛮族的小范围侵扰说的像两国交战一般严重,吵得他脑袋疼。
“其实这些事朕都已经安排妥当,但那些老臣还在念叨,无非是看朕年轻,又对往日重立废太子一事有所疑虑,才换着花样的点朕。”
裴珩说罢,心中的烦躁减轻许多。
就听月栀说起:“你先前不是用这次科举选上来的人补了许多文官的缺吗,这里头或许有能为你分忧的人?虽说年纪大阅历也深,但老臣们毕竟是先帝的臣子,先帝脾气大能压得住他们,你……你英明神武,定也有办法叫他们臣服,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的念叨,你也不必听全。”
裴珩安静听着,忍不住偏脸看向她,粉嫩的面孔娇柔的像新开的芙蕖花,说出口的话却很有一番道理。
他以为她不会懂权力的博弈,却忘了她从小被卖、夹缝求生,又在宫中生活多年积攒的生存智慧。
是了,往日他因大事小事烦忧不定,也是月栀为他开解,疏解心结。
月栀看不见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爱护、欣赏,只知道自己说完后,裴珩便不出声了,心想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想到什么,忙解释:“我不是要你冷落所有的老臣,也不是想抬举进士,更不是为梁二公子说话……你不要误会。”
“朕没有误会。”裴珩声音沉了几分,“朕是觉得皇姐是朕的解语花,句句都说在朕的心坎上,尤其是那句,英,明,神,武。”
他故意忽略掉她话中的梁公子,重新把话头牵回两人之间。
月栀稍稍安心,听他话尾那句说的俏皮逗趣,不由得抿唇轻笑,顺着话头哄他。
“你能文能武,有经世治国之才,也有戎马疆场之志,哪里都好,合该是你坐这个皇位,为万民解忧。”
即便她是哄小孩子一样的笑语,裴珩依然听得很开心。
他侧身去用脸颊蹭蹭她的发顶,语调慵懒,“皇姐再多夸夸朕,朕便不觉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