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待奴婢好,奴婢都知道,但皇上是一国之君,奴婢实在不敢违背。”
月栀缓缓吐息,声音低了些,“那时,我也不敢,因为我没得选……但现在,我可以给你两条路选。”
“要么你继续做皇帝的眼线,过两日,我会找个机会教你从身边调离,至于你能去哪里,毕竟你选择了做皇帝的奴才,何去何从就只能听他差遣了。”
婳春委屈的咬唇。
她还能去哪儿,无非是继续当奴才,伺候个不知脾气的主子,要么出宫配人,可她是被家里卖为奴的,没有底气,要如何在夫家立足?难道要指望皇上替她仔细甄别,挑个好人家?
皇上除了对朝政,对公主,那还对什么别的上过心,连亲娘都能放在佛寺不管,如此冷情淡薄,怎能奢求他为一个婢女上心。
未听她辩驳,月栀继续道:“要么,你真心实意跟着我,我拿你当亲妹妹,来日为你脱奴籍,置办嫁妆,再相看个好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掺和这些宫廷密辛。”
婳春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月栀朝着她声音的方向微微倾身,声音变得柔和。
“或许我给不了皇帝许给你的重利,但你也要想明白,他给的东西你承不承得住,守不守得了,一生能改命的机会只有那么几次,若抓不住,就只能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你甘心吗?”
婳春眼眶微湿。
是了,皇上虽赏赐大方,但他的眼神永远是冷的,随时会翻脸无情;而公主却把她当做个人来看待,愿意开诚布公的同她说这段话,这极为难得。
湖上清风依旧,荷叶翻涌,荷香萦绕,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裴珩正想着忙完政务就去公主府看月栀,人还没动,勤政殿外就抬来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进宝笑眯眯的走进来,将公主府传来的话原样说给皇帝听。
“公主说,她与陛下早晚要做一家子,这么些好东西东西搁在公主府库房里落灰生尘,实在可惜,不如早早送进宫里,是充作陛下的私库,或是充入国库,都是她的一份心意,请皇上笑纳。”
裴珩走出勤政殿,看到打开的箱子里是璀璨夺目的珍玩,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他心情大悦:月栀爱财懂财,往日一点黄金珍珠都要藏得紧紧的,这会儿却几乎把整个公主府的财宝都送过来了,是明示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入宫名正言顺做她的女人。
定是苏景昀的离开让她明白,他们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唯一能留在她身边,真心守着她的,只有他一个。
所以她心甘情愿将一切都交付于他。
裴珩笑的欢喜,命人将这些财宝单独记册,先放进他的内书房,等月栀回宫后再做打算。
进宝又道:“公主说,还有两箱她私人的物件,不便示人,也不值钱,就先让人抬进景和斋,等公主回宫,再着人收拾。”
“好,都听她的,抬过去就是。”
裴珩没有多想,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要给她定怎样的位分,择哪个吉日,用怎样的仪仗将她册封为宫妃。
当天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公主府内忽然窜出冲天的火光。
“走水了!走水了!”
惊呼声、奔跑声、铜盆碰撞声、泼水声瞬间撕裂了公主府的宁静,府里的下人们乱作一团,惊慌失措地打水救火,无暇他顾。
混乱的中心,一道侧门被轻轻推开,婳春紧张地环顾四周,搀扶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迅速闪了出来。
一路沿着偏僻无人的院子走,府中所有的侍卫和下人都忙于救火,无人注意她们。
冲天的火光在后,二人从角门走出,坐上了一架马车。
马车即刻启程,赶在城门落下前出了城,坐在车上的衣着素雅的“妇人”,梳着最简单的发髻,身上不着金玉,只肩上背着一个包袱。
在马蹄奔腾的嗒嗒声中,她撩开窗帘,最后望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暗的皇城。
那么大,那么空,像一只不知满足的巨兽,连公主府的一场火都被轻易吞没,不闻丁点喧嚣。
那些人和事,再与她无关。
月栀如释重负,落下窗帘,双手捧着孕肚,轻松的笑了起来。
第59章
太阳下山后, 晚风清凉,街面上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灯笼逐渐亮起, 昏黄的光压不住远处天空上那片骇人的红。
公主府正中火光冲天,一层层染透了云彩, 叫人分不清是火烧红了云,还是已经落山的夕阳照在了天顶。
不远处的皇宫静静立在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里, 琉璃上泛着冷清的光,匆忙传报的小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 将公主府内的消息传递到勤政殿外。
政务劳累,看得人头晕眼花。
裴珩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从勤政殿里走出, 外面已垂落暮色,宫灯亮起, 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玉阶上。
但一想到过了明天, 月栀就会回来, 那份倦意就被心中涌出的甜蜜冲淡了。
心情正舒畅,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 不好了,公主府走水了!”
裴珩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什么?”
他一把揪住太监的衣领, 耳边嗡嗡作响, 心生恐慌,“公主呢?公主可安好?!”
“奴才不知,火势太大, 里面乱成一团,值守在府内的侍卫并没有提及公主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
裴珩一把推开他,什么仪态风度都顾不得了,嘶声吼道:“备马!朕要去公主府!”
快马加鞭,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撞破胸膛。
越靠近公主府,那天边映照的不祥红光就越刺眼,像一颗涌动的心,渐渐烧成灰烬。
等他冲进府门,来到后院,别处依旧完好,只有主院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救火的下人们脸上沾了浓浓的烟灰,一个个狼狈不堪,人群中没有看到那个让他忧心的人影。
未尽的火苗被一桶桶水浇灭,美丽脆弱的荷花花瓣混着湖水一起浇在断壁残垣上,一片狼藉。
大火已被扑灭,仍有青烟从焦黑的木料中缕缕冒出,昔日温馨的爱巢,如今只剩下黑乎乎的空架子,散发着焦糊的热气。
下人和侍卫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裴珩压抑着胸中急促的呼吸,看也不看他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去,靴子踩在湿漉漉的灰烬和瓦砾上,溅起乌黑的水渍。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公主人呢?她在哪儿?”他发了疯似的怒吼。
一侍卫应声:“微臣等并未在火场中找到公主的身影,或许公主是为了避火,不小心走去了别的地方,微臣已经派出人手在府中寻找了,还请皇上息怒。”
裴珩当即就要去找人,但手臂和颈上突然升起一片刺痛的麻感,竟是他气愤忧心太过,千丝引毒发了。
他越是努力想冲破毒性的影响,反而越受其害,半边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月栀一个人,又看不见,万一磕在哪儿摔在哪儿,该有多害怕,公主府的湖那么大,还有井,万一……
他不敢再想,几乎泄愤一般,猛的攥紧血管凸起的手臂,狠狠朝已经烧得乌黑的墙上砸去,疼痛没有让他身体缓解半分,唯有倒塌的碎石炭木噗簌簌掉了一地。
“全都去给朕找,找不见公主,朕唯你们是问!”
院子里的人通通散去,莲从宫里跟过来的御前侍卫也去找,只剩下进宝和两个小太监替身伺候他。
“皇上,公主的安危是重,但您也要当心龙体啊。”进宝试图上来扶他,被他甩袖拒绝。
裴珩手心攥着黑灰,一眼就看到,地上烧的只剩下焦黑残片的喜服,红色的布料已模糊难辨,凄凉的泡在地面积起的湖水中,仅余一点金线绣的图案,在升起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踉跄着走进废墟深处,目光扫视四周,看到了烧黑的桌上,有一团圆溜溜,表面已经被烧得漆黑发裂的东西。
指尖触到一颗圆溜溜、表面已经烧得皲裂发黑的东西——是一堆被烧黑的珍珠。
他儿时赏给她的,她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只在大婚时拿出一些做了步摇和玉带,剩下的本该被她好好收起来了才是,此刻此出现在这里。
裴珩脑海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把那些珍珠捡起来,可指尖刚刚用力,已经发黑的珍珠“咔嚓”一声,在他指间轻易碎裂开来,化作了齑粉,混入了底下的黑灰里,再寻不着一丝痕迹。
青年僵在原地,摊着手掌,怔怔地看着指尖那点黑灰,仿佛他尽力维持的那场美梦,也在这一刻碎了。
“公主呢?”裴珩额头青筋凸起,呼吸艰难,“找到公主没有?!”
侍卫连滚带爬地过来,头磕在地上:“皇上,火起时混乱,主院烧得最厉害,臣等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并未发现公主……”
没有找到。
裴珩站在原地,心头一阵剧痛,胀的生疼,心跳快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一股暴戾的腥甜气猛地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脸上所有失控的情绪被压下,只剩一片骇人冰冷的铁青,眼底翻涌着滔天怒火和近乎疯狂的执拗。
“来人!”他声音嘶哑,像淬了冰的刀。
“即刻封锁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凡是能藏人的地方,一处都不许放过,给朕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主找出来!”
“传令御林军,派最快的马,最精锐的军士,朝所有官道、小路上追!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都不能遗漏!只要发现踪迹,立刻来报,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把人带回来!”
一道道命令传下,整座京城的气氛都绷紧起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收到旨意,段云廷立马穿甲上马,追出城去,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公主还怀着身孕,必不能徒步逃跑,既然是坐马车,就只能走官道。
谁都知道公主在燕京有田宅,她回凉州是自投罗网,西边干旱风沙大,她一个孕妇怎受得了这样的累,想来想去,只有东边和南边两条路可走。
段云廷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后,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那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青篷马车,驾车的男人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前面的马车,即刻停下!”
少年大声喝止,一挥手,身后的精锐骑兵立刻散开,将马车团团围住。
驾车的男人身体一僵,停了马车,不敢抬头,段云廷横过去枪尖挑在他下巴上,强迫人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前几日刚刚得到恩准回乡探亲,被送出宫的苏太医。
苏景昀穿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努力镇定道:“将军有何贵干?小民带着家眷回乡,若慢了,就到不了落脚的地方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偏僻,所以段云廷才往这儿追,他在行军打仗时做过几年先锋将军,找敌军的主力都不在话下,找一个逃跑的孕妇,自然游刃有余。
他没有立刻揭穿苏景昀的身份,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前,反手将银枪转到背后。
“奉旨搜查,敢问车内有何人?”
车内一片死寂。
段云廷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猛地伸出手,唰一声掀开了车帘。
夜晚清冷的月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朦胧的照亮了车里穿着朴素的两个姑娘,便是村妇打扮,也掩不住二人姣好的容颜。
婳春咬紧牙关,张开手臂死死的挡在蜷缩在角落的人影面前,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宁安公主,发髻有些散乱,脸上蒙着轻纱,无神的眼中流露着巨大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