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太医低着头说完, 不敢去看皇上脸色。
宫里已有三年没有孩子出生,吴昭容这一胎本就养得不易,说是夭折, 实则已胎死腹中, 出来时一声啼哭也无。
吴昭容脱力昏死过去两次, 仍是下红不止,李太医还在里面救治,他出来禀报消息。
赵徽满面寒霜,一言不发的起身进了临时充作产房的暖阁内间。
除了两位皇子被奶娘抱着离开,参加中秋宴的宫妃们没有一人敢离开。
吴昭容摔倒后急产,大家都以为至多孩子生出来体弱些, 当年大皇子亦是早产, 被精心养着也平安长大了。
虽然大家不喜欢她, 可稚子无辜, 失去孩子的母亲, 到底让人同情。
薛姈站在人群后面, 手心都是凉的。
吴昭容摔倒时绝望的抱着肚子呼救,还有身下那一摊子血, 那一幕深深印在她脑海中, 明明是夜里, 暗红的血迹却清晰得刺目。
类似的绝望,她也曾经历过。
这件事只怕不是偶然。
吴昭容自己也知道肚子里的皇子是她唯一的指望,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怎么会在平地上就摔了?
只摔倒还好些,七个月多能活下来。偏生她肚子先撞到了石柱上,那一下力道可不轻。
当时大家被二皇子的兔子灯吸引了注意,高台上人多, 且吴昭容又是更衣后回来,大家没留意到她也正常。
若要动手,这的确是个极好的机会。
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众目睽睽下动手
?
薛姈抬眸,不着痕迹的在周围看了一圈。
卫贵妃的表情有些奇怪,她面色凝重,眉眼间似乎还有一二分难以置信的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
贤妃和舒妃面上有些同情,薛妃则是低着头,让人看不出情绪。平日里与吴昭容不睦的慧修仪则有些与己无关的冷淡,本该幸灾乐祸的云充容,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惧。
张贵仪同是贵妃的人,神色却还算镇定,只时不时往帘子里撇上一眼。
柳昭媛正垂眸轻声安慰心有余悸的徐婕妤,她本性天真,这件事足以吓坏了她。
与此同时,赵徽已经进了内室。
软帘掀起,比飘到外面更浓厚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王皇后和有生育经验的德妃一直在里面陪着,看到皇上进来,连忙迎了过来。
“皇上,妾身失职——”王皇后眼底闪过一抹痛惜,皇嗣未能保住,她难逃其咎。而这本该是个健康的皇子,也能弥补大皇子的遗憾。
赵徽摆了下手,沉声道:“孩子在何处?”
听到天子发话,抱着襁褓站在角落中的接生嬷嬷才敢近前。
赵徽亲自看了一眼襁褓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婴孩,拢在袖中的指节捏得发白。
后宫倾轧,孩子却是无辜的。哪怕他自幼长于宫廷,见惯了这些肮脏的手段,却仍是觉得厌恶。
片刻后,他让人将孩子待下去,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好生安置皇三子。”
在场人听罢,俱是心头一凛。
皇上承认了这个孩子的齿序,这件事就不会轻饶。
床榻上,吴昭容哭得撕心裂肺,却几乎发不出声音,呜咽不止。
“他还活着,皇儿还活着!”她嗓子因叫喊过度嘶哑得厉害,身上也没有力气,却还是拼命伸着手够向接生嬷嬷的方向,整个人险些栽下床。
“他已经七个月大了,已经在妾身的肚子里会动了……”
“皇上,求您救救皇儿,救救他吧!”
她哭得凄厉,见者为之动容,王皇后和德妃也都别过头去。
赵徽转过身,看着面色惨白、神色哀恸的吴昭容,还是缓声吩咐道:“照看好你们主子。”
守在床榻前的嬷嬷和宫人忙拉住了挣扎不知的主子,扶着她重新躺到了床上。
“小皇子已经回不来了,妹妹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罢。”德妃似是有些不忍,柔声安慰她:“你养好身子,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
她拼命地摇着头,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掉。
不可能了,她不会再有机会了!
皇上本就厌弃了她,甚至还想抢走她的孩子,怎么还会再宠幸她?
她今日就不该来这个劳什子中秋宴!月份大了身子不适的地方越来越多,她只略喝了些汤水,便总是想小解。
折腾了两三次后,她让盈香取去落在席间的安胎药,自己怕误了赏月的时辰,直接上了高台。她还记得自己因走路多了有些劳累,双腿酸软无力,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又看不清脚下的路。
一步错,步步错,终于酿成大祸。
她越想越是懊恼,恨极了自己的疏忽。
“你是如何摔倒的?”赵徽神色淡淡的望着她,面上的情绪让人猜不出到底是心疼还是责怪。
吴昭容本就心虚,苍白的双唇微微抖动,一时竟说不出来。
王皇后皱起了眉,正欲开口时,一旁的德妃先出了声。
“皇上,吴昭容怀着皇嗣,平日里最是仔细周全。”她体谅地道:“失子之痛刻骨铭心,不若给她些时候缓缓,好生想一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德妃的话在情在理,虽听起来只是安慰人的客套话,却让吴昭容混沌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她不是自己摔倒的,是别人推倒的——
这后宫里的人本就嫉妒她怀着皇嗣,想要对她下手的人比比皆是!
吴昭容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揪着不肯放开。
“皇上,求皇上为妾身做主!”吴昭容猛地挺直了身子,用连外面都听到的声音喊道。“有人推了妾身,妾身才摔倒在地!”
她才硬撑着说完,忽然又凄厉地喊了声。
“快来人,娘娘又流血了——”盈香离她最近,闻到了血腥味,先发现了异状。
吴昭容情绪过于激动,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又崩开了。
“朕自会查清楚。”赵徽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这一次王皇后和德妃都跟了出来,两人心知肚明,今夜必会有人为此事付出代价。
听云殿。
暖阁中只剩吴昭容被救治,众人都到了这里等待审问。席面已经撤去,食物已被封存,等待查验。
赵徽端坐在主位上,神色冷淡的看着下面的一众宫妃。
“吴昭容声称有人推了她才摔倒。”他语气听起来平静,众人却都知道,其中压着滔天怒意。“有谁瞧见了动手的人?”
若问谁动了手,没有人承认。若是互相揭发检举,自会人心浮动。
“皇上,妾身以为动手之人,定是跟吴昭容素日有瓜葛的人。”有一人先开了口,大家转头看去,竟是云充容。
“妾身当时隐约瞧见,吴昭容过来时,经过了苏贵人、张贵仪、慧修仪身边——”
薛姈回想了她的话,吴昭容似乎的确是从后面过来的。
当时自己一直在兔子灯,只有余光瞥到吴昭容的身影,并未留意到当时的动静。
慧修仪听牵扯到自己,连忙撇清关系:“皇上,妾身当时正跟德妃娘娘说话,德妃娘娘可为妾身作证,妾身绝对没有动手!”
德妃闻言,也点头为她作保。
“皇上,妾身也正陪着贵妃娘娘赏月,柳昭媛和徐婕妤也在,可为妾身作证!”
三人都点了头,张贵仪跟她们讲起家乡的一段传说,把她们听得入神。
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苏贵人身上。
“吴昭容落水时她就曾有嫌疑。”云充容眼底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狠戾,她添油加醋道:“因此她一直未能得宠,只怕怀恨在心,趁着今日的机会行事——”
苏贵人惊愕地抬眸。
“请皇上明鉴。”她很快稳住心神,也不理会云充容,恭声对天子道:“上次的事您已经证明了妾身的清白,云充容纯属无稽之谈!”
云充容此举多少有些挟私报复的心思,不过也因此才真实。
赵徽目光冰冷的扫下来。
“皇上,妾身还想到一人——”云充容连忙道:“苏贵人是跟宜才人站在一起的。”
她话音未落,大家霎时间都想起了那次在绘芳殿宜才人出疹子的情形。
那样如花似玉的一张脸,竟险些被毁了,容貌对后宫女子来说简直跟性命一样重要。
吴昭容想毁她的容貌,跟动手杀人也无异。
偏生因怀着皇嗣,吴昭容仅是被褫夺了封号,别的竟是丝毫没影响,这让宜才人如何甘心?
她动手的理由似乎最充分,除了她是薛妃的人,理应站在皇后这边。
“皇上,妾身以为阿姈不会做这样的事。”没等薛姈开口替自己辩解,一直不声不响的薛妃竟站了出来。“她是妾身妹妹,平日里跟吴昭容感情也是极好的。”
薛妃这话引得德妃和贤妃侧目,上次她罚跪薛姈时可不是这嘴脸。
“薛妃娘娘只怕还不知道罢,宜才人和吴昭容早有龃龉。”云充容继续往薛姈身上攀咬,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那日妾身偶然听到吴昭容的宫人抱怨,说是宜才人仗着自己得宠,抢先请走了吴昭容的想请的太医——”
“若吴昭容失去了孩子,自然不能跟她再争!”
薛妃听了,像是被她的理由说服,不敢置信的看向了薛姈。
“阿姈,你才进宫时姐姐对你管教得严了些。”薛妃红着眼眶,全然摆出一副要大义灭亲的姿态。“可是你不能迁怒到别人身上——”
薛姈看着薛妃的表演,眼底闪过一抹隐晦的嘲讽。
她们真的以为凭借几句虚无缥缈的话,就能将她踩下去?她一时竟分不清,今日设局是为了谋害吴昭容腹中皇嗣,还是冲着她来的。
或者两者皆有,一石二鸟,或者不止如此。
只听居于上位的天子淡淡开口:“宜才人,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