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头回赢了别人,却好像也输了别人。她不敢看卫遥,怕卫遥看见她眼里的失落,会更加鄙夷。当时的她对卫遥还是执迷不悟,没想过放弃。过去的三年,卫遥一直保护她,是这座学堂对她最好的人,她想试着抓住这抹温暖。
后来,直到卫遥的父母离世,他便不怎么来学堂了。
学堂里的纨绔都被卫遥打过,不满他的人多之又多。卫家战败了,他们纷纷落井下石,骂着贼难听的话。
她又有好几天没见到卫遥了。
温画缇去卫家找他,却得知他人不在家里。她甚至还去问了爹爹和兄长,四处找也找不到。
后来还是她从絮娘的口中,才得知原来卫遥在一家酒楼,已经醉宿了五天五夜。
她追到酒家客房的时候,他正和一帮狐朋狗友饮酒寻欢。他一手握酒,半倚绣花软枕,迷醉着双目。身穿绯红华缎的襕衫,头戴赤金盘螭冠,整个人华贵张扬,颇有玩世不恭之气。
温画缇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她僵站在门口,浑身血液冻结。她从未见过卫遥如此模样,从前他虽张扬,却也更多在气韵与架势上。他从前从不穿这样的衣裳,不仅不会穿,反而还不屑一顾,认为那些纨绔佩兰戴香,太过招摇艳气,显得不男不女,不够稳重。
如今他自己便换了华裳,父母刚亡便与一众狐朋饮酒作乐,成了自己最鄙夷之人,这与那些纨绔有何差别?
不,纨绔都不会这样!
他的祖母在找他,她也在找他,而他却在这里醉生梦死。她甚至还是从絮娘口中,才知道他在哪里。
温画缇两眼发怔,简直要认不出他,她一定劝阻卫遥,不能继续堕落了!
温画缇敲门而入,屋里的那些人正好看向她。她脸蛋长得不差,这一众人望着她,眼里多了些别味儿。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这么到我们这了?莫非走错了?”
立马就便有小郎君笑问,放下酒盏,朝她走来。
这可惜没两步,就被葡萄砸中脑袋。
小郎君转头看卫遥,大约猜到她是谁,只好悻悻的坐下。
极尽其奢的客房,满屋子都是酒味,还有她不认识的一众男人。她有些怕,手脚都在抖,终于走到卫遥身前。她颤着声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好在卫遥还是搭理她的。他浮醉的双眼静静看她,不久后端起酒盏灌了口。“你回去吧,不要再来这儿找我了。”
她不肯走,捏紧了手心,重复着:“卫遥,我有话对你说。”
她性子是出了名的倔,他若不跟她走,她大抵真要在这站一天。卫遥无奈地起身,跟她走出客房。
廊上人声嘈杂,他四处望了望,好像还挺不满。“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
温画缇指向窗外,“我的马车在楼下,我没让人跟上来。”
灌了一早上的酒,身上又热,他没得更加烦躁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
卫遥陡然抓住她的手,“走,下楼回去。”
回去?要回去了?
她以为卫遥说的回去,就是他们二人一起回家。
没想到卫遥只是把她送到马车边,转头又走了。她急忙拉住卫遥的手,“你别再喝酒了!老太君找你都快疯了!”
卫遥垂眼,难得沉默了下。“你回去替我与祖母说一声,我没事,让她不用费心再找。”
卫遥松开她的手,刚要转头离开,却再度被她抓上。
温画缇焦急地看着他,“你别去了好不好!你回学堂吧!你父母刚离世,全京城的人又都在骂卫氏,你成日这样堕落,你有想过别人会寒心吗?卫氏世代武将,如今就剩你一个了,以后还要靠你撑起门楣,你现在就自甘堕落,还怎么做个好将军?!”
父亲母亲,卫氏,全京城的人。卫遥嘲弄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可笑。
为什么他要做将军?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承祖宗衣钵?他父亲叔伯为大周打了一辈子的仗,几十年来归家无期,最终血洒沙场。他们卫家上无可封,不求权势,只为江山社稷,边陲的民。为什么父亲和叔叔拼死守护大周,守护黎民众生,到头来别人都不承情?
不仅不承情,还认定他们是大周的罪人。
连自己的家室都没顾上,在北疆刀尖舔血、辛劳半生,到头来却满门覆灭,什么都没得到,还要平白被泼脏水。
这是他父亲做将军的下场,都如此惨烈了,那么他又为何要去打仗,为何要做将军?与其风霜雷雨几十年,落个无疾而终,倒不如他一开始便逍遥,游戏人间。
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安知他声色犬马,逍遥度日,不是一条可行之道?既然不管怎么走,世人都要泼脏水,倒不如及时行乐,先快落了自己。
卫遥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我没打算以后当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做将军的,你放开我。”
她抖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不想做将军呢?
前不久在山坡草野吹风的时候,她还很高兴地跟卫遥说,她以后想嫁给一位将军,因为她最仰慕李广、卫青这等保家卫国的人。
可是他今天亲口告诉她,他没有打算做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做将军。她突然感觉,自己揣在怀里、藏在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在他眼里并不值钱。或许她在他眼里,也是这样的不值钱。若真是这样,她以前的坚持又是为什么?
她感觉自己在浮萍中挣扎,快要溺死在河滩。温画缇想救自己,也想拉他一把,起码把他也带出泥潭。
被卫遥三番两次的推开,她还是不甘心,不认为就这样看错了人。
她再一次紧紧抓上卫遥的手,“你真的不想做将军吗?可你若不做将军,你以后要做什么?你就跟他们胡吃海喝一辈子吗?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卫遥,你跟我回去吧!我知道爹娘刚走,你很难受,但难熬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你一旦醉生梦死,沉湎进去,就很难再从泥潭爬出来了呀!”
她很着急,甚至到后面都快语无伦次了。可是他的眸光却一直淡然自如,仿佛一切都不重要。
她又是个死倔死倔的人,坚决不肯放手,叨叨了很久,无非就是在劝他,不停地劝他。
到最后,卫遥却悠悠甩开她的手,说了一句她这辈子都难忘的话,几乎砍断她的救命稻草,彻底坠落无尽的河里。
“温画缇,你怎么管天管地。”
卫遥走了,她低着头,眼眶的泪却越盈越多。
她回味着那句话,他嫌她烦,原来他一直都觉得她烦。难怪他总说絮娘很柔静,他喜欢絮娘那样的。其实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很适合的人,对么?是她被他的仗义蒙了心,坚持太久了。
温画缇吸着鼻子,紧紧攥起袖子。
希望破灭了,随之一起死去的,是她的心,那颗喜欢了卫遥很久的心。
......
又做了一个梦。
温画缇睡醒,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于这个梦境,她可谓尤其、十分、格外地不满意,早知道她昨天就不该去茶肆听书,这样也不会梦到那王八孙子了。
她在梦中,又经历了一次心死,那种感觉就像她在晨昏交际的时候,走在荒原里。天未亮,夜风卷过满地的沙。她抬眼所及,只有一轮枯黄的弯月,所有都蒙上灰寂。
灰寂。
同样的时分卫遥睡醒,他也做了个梦,冷汗惊染全身。天未亮,窗外还是灰蒙蒙,像是要下雨。
天不燥不热,甚至还有些凉。卫遥干得喉咙冒烟,下床倒水喝。
清水缓缓地流入腹中,滋润枯田。他闭上眼,梦里全是她的影子。一会儿她嚷着说要给他捉萤火,一会儿她又把牡丹带头上,问他好不好看。又一会儿,她竟然抱住他说,卫遥,我想嫁给你。
梦里非真非假,有些事他根本没经历过,却美好的像水花镜月。
他到底要怎么,才能留下呢?为自己曾经的错,他遗失了太多。
卫遥想着想着,神不附体,双腿不由往隔壁的堂屋迈去。
堂屋没有挂白幡,却陈放着一副棺椁,棺椁里是她被焚毁的尸身。
卫遥怔怔地看着棺椁,突然双腿好像失了力,他渐渐瘫软地坐下,只能倚靠那具棺椁。
卫遥的手摸了又摸,木板是檀香木做的,纂刻光滑,不由让他想起当年他爹的棺椁送回家时,也是这样。
人死不能复生,为了见到他爹,他娘当晚便毅然决然地撞死在棺椁上,流了满头的血。念起旧事的灰影,他心神恍惚,目光缓慢朝窗外而望——还是四更天,灰扑扑的,阴沉堆雾,除却一轮月亮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拼命跳出她的影子,他好像还听到她盈盈的笑语,卫遥,我们成婚吧,我们会有一个家。
他垂下眼眸,目光又从窗户移向自己的手腕。倘若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见到她,他为何不能和他的阿娘一样?
卫遥从袖中抽出匕首,锋锐银光的刃,慢慢在手腕划过一条道。
一条他能走向她的道。
第42章 小倌
手腕的血蜿蜒流下, 卫遥把头缓缓靠上棕榈的棺椁。没有旁的缘由,他只是在这一刻尤其想她。
倘若路要走到尽头,才会有新生、新的可能。起码在这刹那, 他认为,他的余生除了见她,好像也别无所求。
卫遥阖上双眼, 胸口无比难受。倘若能回到从前, 再给他一次机会,起码他们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四更天的时候下了雨,绵绵延长的雨, 狂风肆刮。
起夜的阿昌经过堂屋, 见屋门打开,白幡飞舞, 不由奇怪挠了挠额头——
他明明记得,昨晚扫完地就关好了,怎么门还是开的?难道有人闯入了?
哎呀,这可万不好, 将军宝贝那棺椁跟宝贝什么似的, 万一被人乱动了......阿昌吓得困意都飞走,打着一柄灯笼走进, 却陡然看见一人坐在地上,头倚棺椁。
灯笼的光往他脸上一照, 阿昌更是吓得没了魂,是将军!
卫遥割腕了, 血沿着他的手腕流到地上, 简直触目惊心。阿昌随卫遥打过数不清的仗,在兵营过活那五年, 他也见过大大小小的伤。
他急忙撕下一块布,死死绑紧流血的手腕。阿昌冲出屋门,朝巡逻的守卫大喊:“找郎中!快找郎中来!”
深更半夜,整座别院灯火通明,兵荒马乱。宗成越也被惊醒了,听闻卫遥出事,他匆匆披了外衣就赶来。
赶去的时候,血已经止住,卫遥也被移到病榻上。
郎中还在外面煎药,卫遥人已经醒了,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上方看。
宗成越最见不得他堕落消沉的模样,本来想骂。一看见惨白黯淡的脸,骂人的话又卡在喉咙说不出。
他不敢刺激卫遥了,只好坐下来,“身子如何了?可还好?”
卫遥靠着软枕,目光由顶帐转向手腕。他戚戚一笑:“死不了,没死成。”
这混账!宗成越都想给他来一拳,又怕真刺激到他,刚捡回的一条命生生断送。
作为长辈,宗成越只好按捺下火气,好声劝慰道:“两个月都过去了,为何还想不开?”
好一会儿,病榻上的人没有声音。
屋里很安静,静得只剩下窗外雨声,宗成越叹了气,却听到低沉哽咽的哭声,像是野兽被咬死前低嚎。
卫遥用指腹抹去眼边的水痕,双眼肿得像核仁。他埋头抽噎着,怅然若失:“姑父,我真的想她......”
“你想她,那也用不着去死!”
宗成越越发没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