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画缇怨恨又难过地想,想到泪眼朦胧,又困又难熬。
她闭上了眼。
梦里是一个月前的晌午,范桢在西窗边踱步,斟酌地写下好几封信。
写完,他将这沓信递给长岁:“你拿去送吧,勿必要送到洛阳,交到他们手中。我想请他们日后看在我的情面上,好好关照缇娘。”说完便叹口气,“等到她一无所有那时,我真怕她会撑不下去。”
长岁收好信,却道:“主子不必忧虑,娘子定不是那种软弱之人。她今早上还怒气冲冲,跟尤娘子大吵一架呢,只因为尤娘子说她的胭脂老土廉贱,早过时的东西白送都不要。”
他闻言却笑了声,“你是变法子说她蛮横?”
笑完,范桢却兀自叹了口气,“她只是外强内弱罢了。她有爹爹爱她,有哥哥妹妹爱她,可是一旦这些亲缘离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觉得人走投无路之际,大多会做什么?”
“连续三回没考上秀才,觅死寻活的书生都不少。他们还是男儿呢,你怎知缇娘就一定撑得住?”
后来范桢想了想,只有一句话,要长岁在死后带给她,“你告诉她,没有我在,范家就不是久留之地。我把我所有的钱财都留给她,哪怕她日后嫁人也好,或者远走他乡,独自生存也好,都不要留在范家蹉跎。”
说完这些,他又摸着下巴寻思了好会儿,忽然眼睛明亮,温柔笑着展望:“要去就去洛阳吧!这几年世道很乱,将来的汴京也要变天。而洛阳远离朝堂,那块地方风土人情都好,适合她好好过日子......”
温画缇湿了眼眶,刚想伸手摸他,彼时他和长岁、连同屋里的一切陈设都如幻影消失。
茫茫天地间只剩狂风掠过,她看见年幼时父亲抱她走夜路。
父亲指着满天星辰中的一颗,对她说道:“皎皎,这是你阿娘。她虽然离世,却化作星星在看你。”
年幼的温画缇不解,用稚嫩的嗓音问:“爹爹,每个人死后都会变成星星吗?”
父亲琢磨了下,“嗯...或许吧。”
她鼓拍小手,兴奋道:“那我一定要做最亮的那颗!”
说罢她就被父亲敲了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这话可不能乱说!”
接着她又看见十三岁的自己,正和卫遥一块坐在草地上。
他刚为她,跟别人痛殴一架,彼时嘴角青肿,脸上伤痕累累,衣袍也被人用匕首割开无数道血口,渗出温热的液。
她问卫遥疼不疼,卫遥说不疼,“没事,我也把欺负你的人打得哭爹喊娘。”
她感动坏了,一把抱住卫遥,却听见他吃痛的闷哼。
她吓得赶紧撒开手,“你竟伤得这么重吗?要不还是赶紧回府,让老太君找郎中来?”
卫遥却道,“不了,她肯定以为我在哪里惹祸,还要家法伺候我十几鞭。我都这么重的伤了,肯定再挨不了她的打。”
夜色悠悠,山坡草野中,卫遥吹着清凉的晚风,亮着眼睛看她:“我和你一块吹吹风就挺好,我感觉伤都好了一半。”
“真的吗?”温画缇认为他夸大其词,耍坏地捏了捏他的手臂。
他脸色一变,骤然呼痛,却是恶狠狠把人扯来抱入怀中,试图用这种方式制止她。
没人注意到他耳根不适宜地红了,却还在恶狠狠威胁温画缇:“不许再捏了,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山坡!”
......
温画缇猛地从梦中醒来,却发觉夜湿冷,汗涔涔。
她曾经拥有的这些都不见了,哥哥没了,小妹也没了,她的身边只剩下破旧的古庙,还有范桢留给她的护卫——长岁。
可他为什么要把长岁留给她,而不是亲自来陪她呢?陪她走完余生......
雨声不歇,耳边还有椿岚和顺儿的呼噜声,地上的柴火冒出微光,并未燃尽。
温画缇僵直回头,看向庙门口——自然,长岁也还在守门,站立闭眼稍作歇息。
温画缇喘了又喘,却发觉胸口的气排不出。她悄悄走向长岁,指头戳了戳他的肩。
长岁立马就醒了,并肩站直:“二娘子有何吩咐?”
温画缇小声道:“你有没有听见狼嚎声?”
长岁侧耳靠近门边听。
“恕小的耳拙,并未听见。”
长岁要是耳拙,那就没几人耳朵灵敏了。
温画缇有气无力地啧了声,“你再听听,分明就有,定是你睡着了没听见,它刚刚还在嚎呢。”
长岁无动于衷:“嗯。”
温画缇又道:“我好害怕,你可以去外面看看是不是真的狼吗?”
“你就去看看,好吗?它嚎着我不敢睡。我听二爷说你以前杀过狼,你也去劈了它,好吗?”
长岁本不想走,却耐不住女人催。最终还是抱起一把剑,无奈道:“行,小的去看看,娘子一定要把门关好,免得狼跑进来。”
她乖顺地点点头。
等到长岁一走,她望着庙中高大的山神像,终于忍不住流出滚烫的两行泪。
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了,爹爹要秋后问斩,哥哥和小妹都葬身鱼腹,就连爱她的丈夫也死了。
她的丈夫知道她爱钱,给她留了好多好多钱,说能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可是、可是,有家人的荣华富贵才有意义,她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又买不来她的家人,买不来挚爱她的人......
还是把那些钱都留给长岁好了,也不枉他忠心多年。
温画缇松开臂弯的绫罗披帛,将它撕成一条又一条。
而后把它们紧紧系在一块,吊在山神庙的梁上。
她两手握住这条由她亲手而制的白绫,望着山神像,绝望却埋怨地想:你也不是神,为何人人都要拜你?你要真是神,觉得我妄言,敢不敢应验我这一回?我想与家人团聚,下辈子还要跟范桢做夫妻。
她低喃着,将头伸入白绫,双脚摇晃中蹬开木凳,等待渐渐逼近的死亡。
第8章 要你
庙外狂风劲吹,大雨如注,雷声轰鸣。
苍白的惊雷劈开庙里高大的神像,而草席里,椿岚和顺儿大概是真累了,还在呼呼大睡。
温画缇心想,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只盼望下辈子能得个圆满。
她还要她的家人,还要范桢。
她沉寂的闭上眼睛,感觉脖子被勒紧。逐渐紧绷的疼痛从下颔传来,她突然有些悔了,早知道选个不疼的死法。
可是不过下刻,却听到庙门轰得一声被踹开,冷气飕飕。
一柄钢刀如雷霆之势飞来,如战场的箭,悉数斩断白绫。
她猝不及防跌落草席,泪眼中看着那人一步一步朝她飞奔而来——那是她多年未见的竹马,卫遥。
那人浑身淋得湿透,朝她徐徐蹲下身。晦暗的目光有无措,不甘,痛苦,很快却涌上失而复得的喜悦。
庙中昏黑,柴火也烧得奄奄一息,温画缇并不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她察觉他冰凉的手指在抚摸她的脸,“为什么要寻死殉情?我如今已是一军之将,可比得上你那年轻的翊卫郎?”
温画缇看见来者是卫遥的时候很错愕,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人,她原以为,是长岁从树林回来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会过来,这个本该疑虑的问题却对她说已经失去意义。
她懒得去想。
她只觉得疲惫不堪,没有心力应付。
温画缇仰着头,微微麻痛的看他:“你怎么配跟他相提并论?他是我最爱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死,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我为什么不能去跟他们团聚?!”
她盯着卫遥抚上脸的手,颓丧又冰凉道:“松开。”
他不肯松,拳头似乎捏了又捏,还是不肯罢休。咬牙切齿问她,“你为什么要死,就只为了他么?如果你的家人都还活着呢?”
都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时,似乎有血液逐渐回注她的身体。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哥哥和小妹,不都已经葬身鱼腹了吗?
她的眼珠骨碌而转,两手紧紧抓住卫遥袖子:“你什么意思?”
卫遥见她不信,立刻朝外招呼,很快有士兵拿着一封书信进来。
温画缇抽出火折子,借着微烛浏览那封信,果真是她哥哥的字迹。
哥哥在信上说,教她勿要担忧,他与小妹均已得救。只是因为假死之身,现在被藏到别的地方,还不能露面。
卫遥猜她之所以这么寻死,是因为那两件带血的囚衣,而后她又真的去找,没在流放的队伍中找到人,才认为他们全都死亡。
若不是他晚来一步,险些就要错失,卫遥心颤地用力抱紧她,在耳边低声:“金蝉脱壳是我让他们摆脱流放的办法,兄妹二人都已在我手上。包括你的父亲,我也会让他平安活下。”
“皎皎...你想见他们吗?”
温画缇听得骇然,他说什么?爹爹可以平安活下?
可是之前,她已经四处奔波,她甚至找到卫家,找到他跟前。她说她愿意负荆请罪,他都没有吭声要帮忙,这次为什么又?
卫遥不是恨她么?
多年前那场暴雨,卫遥满身酒气敲开她家的门。问她,有没有可能退了亲,换我?
那时她悠悠地笑:凭什么?我相中之人年纪轻轻就是翊卫郎,你哪里好?
后来他一气之下上了战场,数年杳无音信。人人都觉得卫遥应当恨极了她,连她自己都如此认为。
温画缇盯着他,眼珠仍在骨碌转动。
她被他拥在怀中,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只有铁甲淋雨的冰凉。
须臾后,她盯紧他,突然惊疑不定地问道:“帮我,你这次要什么?”
卫遥将她从怀里松出,抬手理她微乱的鬓发,捋出一张水光娇俏的脸。
过去的念念不忘,到后来他远征沙场五年里噬骨锥心的想念——卫遥大她三岁,仍记得十六岁那年在山坡草野上吹风,望着满天星河,他无意间问,“你仰慕什么人呢?以后会嫁什么人?”
不过是无心的一问,她捧着脑袋看山底万家灯火,说道:“我最仰慕李广卫青这等将军,抗得了刀杀得了敌,护得了一国安宁。”
再后来他后知后觉才发现心中所爱,向温画缇示爱未果,得知她要跟范家成婚,心生绝望下才想起多年前的无意一问。
只因这一句,他终于披起铁甲,在她新婚之夜上了战场。而如今他真的成为将军,浴血奋战,杀敌千万,得胜归来却亲自听她说不爱了。说他怎么配跟她的亡夫相提并论。
不甘和嫉妒的种子疯狂生长。
所以这次,他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