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王采钧高中之后,便是由徐然举荐他任太子校书的。徐然对王采钧的才学颇为赏识,又同王采钧的祖父素来有交情。
又知贡举多年,谁也不敢说他一句不公正。若他不公正的话,岂不是这几年的中举进士都成笑话了?
“裴郎中为何不言?”李率站出来,隐隐有些得意,他四十中举,当年的主考官也是徐然,也算是徐然的门生。若是由徐然出面,自己也多了几分把握。
李氏见裴迹之不说话,心中也有几分快意,当年她同裴迹之议亲之事不成,议亲的事虽然谈的隐秘,但也有几个人知晓内情。裴迹之这几年悼念亡妻,样子做得众人皆知,得了些一往情深的贤名。竟显得自己不如一个死人矜贵。
她心里头不痛快,当年她花样年纪,嫁谁嫁不得?又不是非得夺人夫。是裴迹之自己要和离,又看中梁国府门第,她爹娘才勉为考虑此事。谁知沈氏一死,议亲之事也不了了之。
今日裴迹之大闹大雁塔,竟要打压着她夫君,坏她夫君的名声。只为给那失德沈氏出头。
想到此事,心里便更要胜裴迹之几分,出声道,“裴郎中莫不是今日本就是无理取闹,穿凿此诗为沈氏所作?现下要将沈氏遗作交予科举考官品评,便怕了吧?先前裴郎中不是大放厥词,那沈氏才可比中榜进士么?”
谁知裴迹之扫了一眼众人,勾起唇角,胸有成竹,掷地有声,“此议甚好。”
“那若诸位输了,当如何?”裴迹之手指在栏杆上轻敲。
沈亦谣瞪着眼,心里一急,忙围着裴迹之转圈圈。
他到底要干嘛!
由徐然出面,沈亦谣心中本就没几分把握。徐然其人人品如何,她是不清楚的。但徐然曾为几位文人做过序,他推崇晋宋谢灵运深厚典重、深秀奇险的诗风。与她本就不是一路。
“裴郎中要如何!”李率皱着眉头,不明所以,输了就输了呗,还能如何。
第18章裴迹之这辈子的名声都要被她毁了。
腕上红绳缠了好几圈,裴迹之轻笑一声,却没理她,“我要诸位,为我夫人整理诗集刊印。”
“就如此?”王采钧似也有几分疑惑,“那你输了当如何?”
裴迹之懒懒散散倚着栏杆,“随你们。反正我输不了。”
王采钧被裴迹之激怒,面色一红,恼道,“既如此!那我输了就为你的夫人做序!”
裴迹之皱起眉,从上到下视线扫了一圈王采钧,“嘁”了一声,“就你也配?”
李氏伏在王采钧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王采钧似有些迟疑,眉头一蹙,“这不太好吧。士可杀不可辱。”
“哎呀磨磨唧唧的。”李氏在王采钧肩上一推,站出来冲着裴迹之,柳眉一扬,“你若是输了,就在这楼上跪着膝行爬上顶楼去!”
沈亦谣忙去扯裴迹之腕上红绳,见裴迹之没反应,又飞到半空中,趴到他颈边吹气。
裴迹之脖子一缩,瞬间颈间血色漫上来,一手捂着脖子,说话却有雷霆气势,“任你们处置!”
一言既定。
沈亦谣胸闷气短,心头一梗,手脚瞬间失力,整个人像纸片一样飘飘悠悠掉在地上。
完蛋了,裴迹之这辈子的名声都要被她毁了。
约定既成,楼下那群士子夫人们吵吵嚷嚷着走了。
沈亦谣依然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裴迹之蹲下身来,丝毫不见方才桀骜之气,像只乖顺的小狗,薄唇抿起,眼睛湿漉漉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干嘛啊?难不成觉得自己做得很棒?还要自己夸奖他?
沈亦谣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身背对着裴迹之。
“生气了?”裴迹之伸出脑袋来,微微一侧,猜测着沈亦谣的方向,语气贱贱的,“别生我气了,沈姐姐。”
沈亦谣比他大三天,以前沈亦谣生气的时候,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软肋是受不了他撒娇,总是一口一个姐姐,趴在她膝头,用他那双深情眼水雾弥漫地逼视着她。
或是环绕着她的肩,从背后拥住他,用他的线条优美的下颌抵住沈亦谣的肩窝,埋在沈亦谣的颈窝里,用柔顺的发在沈亦谣耳边蹭来蹭去,压低声音,在沈亦谣耳边轻轻唤她,“夫人,夫人。”
沈亦谣想到此,后背忽地莫名感觉酥酥麻麻,缩了缩脖子,抱着身子坐起来。
盘腿看着面前那个认错小狗。
“错哪儿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口,瞬间捂住自己的嘴。
可怕的习惯。
裴迹之也一愣,双目中有一瞬微光闪过,像是被点燃。
他低下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那里仍留着几分血色,白里透红,我见犹怜,让人心生柔软。
嗯,认错态度很优秀。沈亦谣点点头。
随即裴迹之扬起头,嘴一咧,露出八颗牙的璀璨笑容,“我没错。”
沈亦谣瞬间垮了脸。
裴迹之端正了神色,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要你相信我。沈亦谣。”
这是相不相信的事嘛!
她不需要裴迹之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若是她真的比试不过王采钧,难不成裴迹之真要下跪。
沈亦谣扭过脸去,胸口漫上来一阵酸酸涨涨,不断膨胀,几欲冲破胸口而出,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输了的结果。
察觉到沈亦谣的冷淡,裴迹之再凑近过来,几乎贴着沈亦谣的脸。裴迹之好看的眉眼放大在沈亦谣眼前,她能看清他一根根纤长的睫毛,和没有自己倒影的瞳孔。
“你不会输的。”裴迹之其实拿不准沈亦谣的位置,沈亦谣只要不说话,他就忍不住去找她。他不敢把沈亦谣惹得恼急了,怕一不小心沈亦谣就会消失,小心翼翼把握着分寸,“我有办法让你赢。”
“你有什么办法?”沈亦谣后退一寸,捂住自己的胸口。
裴迹之环视周围一圈,小心警惕压低声音,“回去告诉你。”
“那我要是输了怎么办?”
“那我就只能当小狗在地上爬一爬了啊。”裴迹之咧嘴一笑,语气没心没肺,“怎么,你心疼我?”
沈亦谣一滞,语气中带了些怒气,“你怎么行事还是这么没有分寸!”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裴迹之像被沈亦谣的话一闷棍砸在头顶,慢慢倚着墙,坐下来,长腿一伸。
原来沈亦谣是这么看他的。
裴迹之仰起头,头抵着墙,闭上眼睛,神情看起来有点落寞,良久才开口,声音如同琴弦微颤,“沈亦谣。你想被世人看见,我应当猜对了。”
沈亦谣也随着裴迹之倚上墙,垂目低声应道,“是。”
她很开心,骗不了人。
裴迹之苦笑,“我不计较代价了。我没有时间了。”
沈亦谣垂下眼,“怎么就没有时间了?你在急什么?”
“我怕你看不见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生前扬名立万的。”裴迹之搓着自己的手指,“至少你的身后名,我想替你争一争。”
沈亦谣一愣,“我也不是一定要扬名立万。”
“你是。”裴迹之说得肯定,“你多骄傲啊。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你巴不得所有人都能看见你,你贪名贪得要命。如果给你个机会名留青史,哪怕祸世妖妃你也愿意当。为了别人能叫你一句大家,你就连青楼女子也会愿意去当的。”
沈亦谣狠狠薅了一把裴迹之的头发,几根发丝被她薅得翘起,咬牙切齿,“就你嘴巴坏。”
裴迹之揉了揉自己头顶,抚着那几根因沈亦谣凌乱的发丝。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死后只做有姓无名的沈氏呢。
他听到身旁沈亦谣又轻又缓的声音,像一声叹息,“可是我不敢,也不愿意,拿你做代价。”
为什么不呢?
裴迹之仰起头,有一丝苦涩从喉头滚落。
夫妻本一体,她还是不愿被自己绑住。
“你就当作是我欠你的吧。”
第19章你完蛋了,要孽障缠身了。
梁国府。
书房里檀香袅袅,沈亦谣的牌位被她徒手碎了,裴迹之没有再设,但一日早晚三炷香的习惯还是保留着。
裴迹之举起香对着飘在空中的沈亦谣,脚下挪着方向,“正了吗?”
沈亦谣皱了皱眉,眯着眼,小心确认着方向,“再往左一点儿。”
裴迹之往左挪了半寸,恭恭敬敬鞠了三躬,“亡妻在上,愿你早日脱离苦海,永登极乐。”
“嗯。你的敬意我收到了。”沈亦谣盘着腿,手倚膝头拈花微笑,点点头,“你有何心愿要求我保佑啊?”
如今她成了鬼,受人供奉。虽然香烛纸钱对她一概没有用,但好歹活着的人心意到了。
忍不住就想为在世人做些什么,想来祖宗们在天之灵也是这么想的。
裴迹之一滞,脸上神色片刻恍惚,薄唇微启,“我没什么心愿了。”
沈亦谣抠了抠脑袋,虽然她没有什么神力,但胜在活人看不见她。
若是裴迹之结了什么仇家,她趁人不注意,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是很方便的。
旋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难怪世间恶鬼传说这么多。有了鬼魂身份的方便,确实很容易激发人的恶念。
是该早些离去了。
她双手合十,向天告罪,随口一说,“我会保佑你多子多福、福寿绵长的。”
裴迹之正把香按在香炉里,手一抖,香灰折断,在手背上滚了一圈,跌落在地,“话说得好好的,干嘛咒我。”
沈亦谣从壁龛里飘下来,凑到裴迹之手边,白净的手背上被烫出了一圈红肿,眉头一皱,“你看看你,毛手毛脚的。”
“别碰!”
裴迹之正要拿手去摸那烫伤,被沈亦谣吓了一激灵。
“坐。”沈亦谣言简意赅下了命令。“伸手。”
裴迹之乖乖坐在桌案旁的圈椅上,将手放在案上。桌上的青瓷水壶飘起,从壶口漏出一线凉水,滴滴答答,一点点滴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