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是没办法对活着的人负责的。”过了好半天,裴迹从喉咙挤出一声闷闷绵绵的絮语。
沈亦谣睡不了觉,月光如瀑照了她一整晚,庭院里微风吹得杏子树沙沙作响。
第二日一大早,裴迹之带着青黑的眼圈从床上爬起来。
“嚯!”沈亦谣一见吓了一大跳,“你是鬼还是我是鬼?”
裴迹之虚着眼睛,为自己选好衣裳,穿了件月白色的连珠纹锦缘边翻领袍。
书房的院子里没什么人气,裴迹之这三年来不要人照顾,什么事都自己来。
他照着铜镜为自己梳头,动作越来越暴躁,低头一看,檀木梳上细细密密缠了一堆头发。
他迅速扯下梳子上的头发,团成团,小心翼翼瞧着周围,趁人不注意就往地上扔。脚悄悄移过去踩住。
“藏什么呢?”背后传来一声鬼气森森的质问。
裴迹之被吓得一抖,肩膀落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能瞒得住鬼呢?
“梳头得这样。”沈亦谣从桌案上捡起木梳,将裴迹之柔顺黑亮的头发握在手心,“从发尾慢慢梳,把结梳开。”
裴迹之的后背绷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弦,一点点感受着沈亦谣的动作。
铜镜里他的头发在空中飘起,映出他的脸,唯独照不见沈亦谣。
第21章“行家法!”
“沈亦谣。”裴迹之垂下眼,熟悉的亲昵和旷远的回忆让他疼,心口犹如裂开一条巨缝,“你现在长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沈亦谣随口答道,“我照不了镜子,又看不了自己的脸。但是我还是摸过的,有皮有肉,不是白骨。”
沈亦谣一面把裴迹之头发细细笼在手里,一下一下从头到尾缓缓梳着,想着别人看不见自己也是挺好的。毕竟自己是带病死的,死相不会太好看,要是青面獠牙的,少不了吓着人。
“穿的什么衣服?”
“红绫石榴裙,外头罩了件白色的笼裙,贴金的乳白紧袖小衫……”沈亦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下一抖,瞧见裴迹之青丝之下藏着一层白发,发根处白了一片,她不动声色地将头发束拢,悉心牵来一层头发将白发盖住,“穿着五色绣鞋。”
裴迹之,他还这么年轻啊。
手下的人眉头一皱,“这些年给你烧的衣服你穿不了吗?”
“没收到呢。也许去了天上就能收到了。”沈亦谣在裴迹之发髻上一拍,“好了,去戴幞头吧。”
裴迹之一边给自己缠着幞头,早起喝了几杯蜀中的浓茶,眼窝的青黑已消了大半,面色恢复了往日神采,“今日见完义恩公主,带你去西市挑衣裳好吗?”
沈亦谣一愣,“我又穿不了。”
“那你喜欢买吗?”裴迹之扬起唇一笑,像只狡诈的狐狸。
沈亦谣缓缓眨了两下眼,眸光闪烁,“喜欢。”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喜欢买衣裳。
“叩叩。”门环轻响。
两人之间片刻的温情被打破,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沈亦谣猛退一步,一个弹射飞到了天上。
“干什么?”裴迹之沉声。
“国公爷叫你去祠堂一趟。”裴迹之的书童醉月恭恭敬敬答道。
沈亦谣不由得一颤,脸色瞬时垮下,“你完蛋了。”
去祠堂,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兴许昨日他们大闹大雁塔的事情,已经被梁国公知道了。
沈亦谣心里有久远的不甘涌上来,其实梁国府,第一个对她释放恶意的人,是国公爷。
他说沈亦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一语成谶。
裴迹之没让沈亦谣陪着,三令五申让她不准过去祠堂。
祠堂里也燃着香烛,列祖列宗牌位面前,梁国公身穿淡青紫云纹袍,一手执着拐杖,背对着裴迹之站着,像一只年迈的鹤。
“父亲。”裴迹之朝那背影唤了一声,他一迈进祠堂,就猜到父亲要责问自己什么。
“跪下。”梁国公没用什么力道,却重于泰山。
裴迹之掀袍就“砰”一声跪下了。
“你胡闹够了没有?”
“父亲。儿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裴迹之垂着首,腰背挺得笔直,他身形本就挺拔,即便是跪着,也没有落下气势。
“你当着列祖列宗,当着你大哥的面,也敢说一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梁国公转过身来,眉间皱纹锁得更深,香烟袅袅遮住了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惆怅。
“儿子敢。”裴迹之优美的睫羽垂下,眼神坚定。
“孽障!”梁国公深深吸了口气,胸口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行家法!”
几个家丁冲上来,从祠堂中取下廷杖,几双手瞬时把裴迹之按在地上就要替他去衣,裴迹之的幞头在混乱中被碰歪。
“放手!”裴迹之脸抵着祠堂的地板,大喊出声,“我自己来!”
裴迹之小心翼翼地扶正幞头,一点点剥去自己的衣裳。素色单衣贴着他年轻紧实的筋骨。
他小时候一直很恐惧祠堂,恐惧家法,执行的廷杖他连看一眼都心头发紧。
那不只是一顿杖责,那是父亲的威严,是不可冒犯的规矩。
后来他才明白,去衣对人的折辱,更甚于一顿廷杖,“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剥去的不是衣裳,而是他傲立于世间的资格,让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自己,父母祖宗,永远站在他的头顶。
父母让他赤条条来这世间,也可以随时让他赤条条而去。
家丁搬了刑凳过来,裴迹之拍了拍身上单薄的衣衫,没有看父亲,自己趴了上去。
“杖三十!”
家丁闻言都有些瑟瑟,这三十杖打下去,世子爷怕是半个月都起不来了。
“打!”裴迹之趴在凳上忽然出声,“给我留条命就行!”
“给我打死这个逆子!”梁国公手中拐杖敲得柳木地板“咚咚”响,白眉竖起,脸上沟壑纵横更深更紧。
廷杖闷声砸下的声音此起彼伏,裴迹之咬紧了牙,全身紧绷,有如一块石头。每落下一杖,他额上青筋就一跳,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滴下,滑过他高耸的眉间,流入眼睫,杉木地板的纹路在眼前渐渐模糊。
尽管他竭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剧痛还是让他头皮发麻、眼前发黑,每一声细微仅自己可闻的呻吟之后,屈辱之痛更甚于血肉。
梁国公眼睑半合,转过身去,视线所落之处,是裴迹之大哥的牌位。
他在裴迹之的反抗中,看到另一个人的不屈服。那个人也像他今天这般反抗过。
“国公爷!行完家法了。”
梁国公再转过身来时,看见家丁把裴迹之从刑凳上扶着跪下,后背衣衫凌乱,臀部渗出斑斑血痕。
裴迹之挺着身跪下,不让屁股落下。疼。
“列祖列宗的英魂在上,你竟然敢为了那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忤逆不孝!”他陡然提高声音。
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
“她不是什么东西。”裴迹之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鬓间发丝不小心刮到唇角。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摸到满头凌乱。
还是弄乱了。
时隔三年,他的亡妻穿过阴阳的边界,来为他绾的发。
“她是我的妻。”
“你到底要做什么!”梁国公恼道,“她已经死了,阴阳两隔,你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有什么意义。
沈亦谣死的那三年,他无数次拷问过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机勃勃的妻子,一点点在宅院中被磨灭了生气。
对于亡者,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他的悲伤、痛苦都像是一场表演。
“做了就有意义。”
第22章“母亲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吧!”
梁国公虚晃着眼,外头七月的天光正盛,洒满了院子,落了一地金黄。
小儿子的身影和大郎重叠。
挑来挑去,两个儿媳妇都挑得不好。
仪昭公主权势威赫,沈氏一身文人风骨,都把儿子带偏了。
裴适之去的时候也是二十六岁,一头扎进皇室与权臣的争斗之中,一夜之间仪昭公主满门覆灭,当时他已经致仕,圣人念及旧日情分,又曾授他丹书铁券,保了他的命和爵位。
大郎死后,他一夜白头,如今不过五十八岁,却老得腿脚都不灵便了。
所以这个不争气的二郎如今还能顶着世子的名头,跪在此处同自己犟嘴。
他恍了神,语气也软了几分,恩威并施,“你不该为了沈氏和义恩公主再扯上关系。当年你大哥的事,还没学到教训么?逝者已矣,如今你还要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连累上你的父母族亲吗?”
裴迹之百口莫辩。
义恩公主如今和圣人之间有嫌隙,二者将兵戈铁血之气隐藏于薄冰之下,有待来日便会破冰而出,又是一番骨肉相残,血流成河。
他从未想过带累父母。
“儿子晓得分寸。”
梁国公被气笑,“你若晓得分寸,就不该去招惹王阳宪的孙子!不该去拉义恩公主入你们的小儿争斗!”
裴迹之肩胛骨绷得僵硬,皮肉之痛让他不敢松懈半分,一口气泄了便会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