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谣叹了口气,转头朝众人道,“巳时上值,酉时下值,一日上满四个时辰。”
裴迹之从墙边直起身,拍了拍身上袍子,伸出袖子来同沈亦谣握住,两人并行缓步走了出去。
为了避着人的眼目,裴迹之走到无人处,才同沈亦谣说话,弯下腰,将红绳那端递给沈亦谣,“今日上值感觉如何?沈仙女。”
沈亦谣见他动作时微微蹙眉,和她并行时始终侧着身子,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冷冷瞥了一眼,“啧”了一声,“你来葵水了?”
裴迹之霎时耳朵羞得通红,“沈亦谣!”
方才沈亦谣在楼上时便察觉,裴迹之蹙眉倚墙斜靠着约有半个时辰,偶尔稍微动动手脚,却始终没转过身子来。想是脚站得发麻,也不肯离开原地出去松活松活,多半是心里有鬼。
沈亦谣从裴迹之身侧探出脑袋去看,伤口处果然渗出了一圈手掌大的血痕。
“你来初潮,一定要记得防寒保暖。宫寒落下病根了以后怕是不好生养。”沈亦谣无赖一般凑到裴迹之耳边,咬着他通红的耳根。
裴迹之如今脸皮倒是薄,容易臊得慌。逗起来甚是好玩。
倒不像是他们成婚后几年那般没皮没脸。
那时候裴迹之就算光着屁股在屋里走也不见半分羞模样。
死别胜新婚呐。
“今晚你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来上值呢。”沈亦谣同裴迹之一道上了驴车,看他小心翼翼撑着座斜躺下,在车轮辘轳声中同他说话。
“嗯。”裴迹之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眉心微蹙同她答话。
“谢谢你。”沈亦谣转头看车窗外,日薄西山,暖光将京城楼阁的飞檐罩上一层光晕,檐角铜铃被风刮得叮铃响。
她没有说明日不再来了这种话,她不想用自己的关心去驳裴迹之的好意。
她想,她大概明白裴迹之的坚持。
像这样坐着同人谈诗论句,若是她还活着,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有公主的权势,即便与男人同席以对,真正的男女有别,是不可能越过去的。
他们心底,永远对她有一分轻视。即便是真心的赞许,也隔着一层男人对女人的成见。
只有当她不再拘泥于女人的身份,甚至不再是人,终于得到了他们真正的尊重。
沈亦谣转过头回来,低下头,披散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她可以为裴迹之梳头,却无法绾起自己的发髻。她死的时候是在船舱床上,没有束发。
“我很开心。”沈亦谣手轻捏住自己发丝的尾端,由心微笑,明明是开心的时刻,心头却因他的自伤有些酸胀。
“沈亦谣。”裴迹之一手撑着脑袋,闻言浅笑,“你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同我说过话。”
“是吗?”沈亦谣手指卷着自己的发尾,竭力抑制着心头呼之欲出的酸楚,仍作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以前是这么不知感恩的人吗?”
她应当说过谢谢的,在檀州父亲丧仪那次。
“不是。”裴迹之睫羽微颤,如蝴蝶振翅,落日余晖透过窗棱,将他如玉的面颊镀上一圈金光,“你从来不说你很开心。我想,是我做得不够好。”
沈亦谣胸口的那只蝴蝶也扑扇着翅膀,一下一下撞着胸口,几乎要从喉咙破出。
说啊,不过是说句心里话。
有那么难吗?
沈亦谣头越发低下去,看着自己膝上的红裙,鼻子发堵,眼眶发酸,却再也无法落下一滴泪来。
原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她听到自己压住喉咙的颤抖,说了一半的真心话,“对不起。你做得很好,是我太贪心。”
要真情,也要自由。
她要被困住的那一半自我,挣扎着不肯低头。
现在裴迹之将她要的一切双手奉上,但她能回报的,只剩亏欠。
“说什么对不起。”裴迹之勉强笑了一声,像是自嘲,“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啊。”
第30章“有鬼。”
沈亦谣以前是个很难取悦的人。
但也很容易哄,如果在熙春阁门口多站一会,扮会可怜,沈亦谣就会心软,放他进去。
只要抱着沈亦谣,小声哄着,就能把事情盖过去。
是他从未想过,沈亦谣不是真的开心。
沈亦谣父母走了以后,心思越发难捉摸,以前那些做小伏低的招数,渐渐失灵。
裴迹之想,大概是自己没保护好她,错过了她那些真正伤心脆弱的时刻。
即便三年之后,他从沈亦谣留下的痕迹中,渐渐触碰到她不为人所知的灵魂与豪情壮志,即便她坐在自己身边,同自己说生前很少提及的“对不起”和“谢谢”,他仍不敢确认,这是否就是全部的沈亦谣。
沈亦谣仰起头,空空望着厢顶。
是啊,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呢。
他们回到梁国府书房时,院子里已点上灯,天边只剩最后一缕天光。
裴迹之刚把书房门推开一条缝,“砰”地一声,将门拉回,严严实实合上。
转过身,手贴身侧站得笔直,像一棵柏,脸色僵硬,“不太累,我们再出去逛逛吧。”
沈亦谣狐疑地转过脸去,方才她看到了裴迹之推门时一闪而过的震惊。
“里面有什么?”
裴迹之嘴角抽动,“有鬼。”
“鬼不就在你旁边吗?”沈亦谣盯着裴迹之,伸出一手,在门扇上大力一推!
“砰——!”
爹有爹法,娘有娘招。
一个披散着头发,粉雕玉琢的美人儿从床榻上撑起来,发丝从裸露的香肩滑落,一手按住胸前的衾被。
柔顺恭敬,温声软语,“世子爷。”
那是个新罗婢,汉语学得很好。只能隐隐听出些口音。
沈亦谣小声抽着气,“哇哦。”
这一声叹得裴迹之胆颤心惊。
当即叫了书童醉月来,连被子同人一道裹了赶出门去。
“世子爷!世子爷!”新罗婢死命在门外拍着门板。“奴婢没去处,今日世子爷要不收留奴婢,奴婢只能被夫人赶出门去了。求世子爷可怜可怜奴婢吧。”
沈亦谣抓了把香案上供的花生瓜子,坐在桌旁,一边用手剥着,一边闲话,“要不留下吧?你今晚不还得有人给你上药吗?”
裴迹之斜过眼来,狠狠剜了她一眼,没同她说话。
“醉月!把她撵出去!越远越好!”
新罗婢似乎被醉月按住,声音越来越远,“夫人没给我安排住处。求求您了世子爷,我会被冻死的!”
“送到澄心院去!”裴迹之一手撑着榻,小心在榻上趴下,一边朝门外喊。
澄心院是国公爷的住处。
沈亦谣吹了一把桌面上掉的瓜子花生软皮,拍了拍手,“你不怕你母亲提刀来砍你。”
裴迹之嘿嘿一笑,头趴在软枕上,声音被捂得闷闷的,“正好我想添个弟弟了。”
“你也不怕折腾你爹那把老骨头。”沈亦谣手捧着那把瓜子仁,飘到床边,“手伸出来。”
裴迹之双手朝上摊着,瓜子仁噼里啪啦掉到手心,捡了一颗扔到嘴里,没心没肺地,“我爹是我祖父五十岁老来得的子,家族遗传,身体好得很。你看我就知道了……”
“咚!”话没说完,就被沈亦谣猛地抽走了头下的软枕,下巴颌砸在了床榻上。
“脾气真差。”裴迹之把手心瓜子仁一口气塞嘴里,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发红的下巴。
桌案边账册垒起一座小山。
沈亦谣坐在桌案边,低头翻着她当年的嫁妆单子,和父母去世后留下的家产账册。
她看得很细致,这些年裴迹之显然帮她管了父母留下的田庄和铺子,没让管事的偷奸耍滑。
到底是户部郎中,账册做得极为漂亮。
沈亦谣看着抬上来的账册,中间夹了一张泛黄的地契。
心头一紧。
小心翼翼抽出来,一边小心看着榻上的裴迹之,见他正趴着由醉月上药,一张俊脸皱成一团,小口嘶着气。
伤口沤了一天,一大片血痂晃得人眼睛疼。
脑袋里霎时间冒出个词,雪红血白。瞬间被自己的变态雷得外焦里嫩。
脸一红,低着头将那地契叠成小块,夹在手心。
脚下一动,就要从窗口飘出去。
“去哪儿?”裴迹之没回头,趴在床上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我在这不太方便,我出去。”沈亦谣蹲在窗口,在院子里随意望了一眼,“呃。看看月亮。”
“歇着吧你。”裴迹之上好药,吩咐醉月出去,自己扯了被子盖上,转过头来望着窗口,“以前我就算一丝不挂在屋里走,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沈亦谣揉了揉鼻子,这人真不好糊弄。
“沈亦谣。你在藏什么?”榻边烛光烘在裴迹之侧脸,高挺的鼻背分出一道交界线,半边俊美的侧脸隐在晦暗之中。
沈亦谣一滞,下意识想把那地契往身后藏。
又忽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自己如今对他来说是个透明人。
“以前的旧账,写废了的。放在里边怕放乱了。”沈亦谣随口扯了个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