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殿以后,官员们会在大殿檐下排成排,在廊下吃一顿午饭。
有时官员们会在檐下找自己相熟的朋友借机闲聊两句,得小心提防着内侍,不然会挨训斥。
但裴迹之只会板板正正,坐在那老老实实用完自己的饭。
裴迹之的人缘很好,与他同座的同僚看他年轻,总会分些多的羊肉给他。裴迹之会笑着说,“我一个鳏夫吃羊肉吃多了不好!火气太重了!”
沈亦谣气他又拿自己作筏子,躲在他背后,往他修长的脖子上弹脑瓜崩。
他会搔一掻自己的脖子,往后头一望,背后是空落落的檐廊。低下头,无声一笑。
又过去了七天,沈亦谣已经很无聊了。
到底怎么才能从这个世界消失啊!
一连几日,裴迹之都睡得很晚。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去上早朝。
晚上熬着灯,揉着眼在那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沈亦谣看了看天,月已近圆,应是人间中元节快到了。
心下一合计,七月十五鬼门开,没准儿能找到机会回她该回去的地方。
中元节法会要做三天,裴迹之带着准备了半个月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和一些纸衣纸钱去了法华寺,知客僧引了裴迹之一家人在寺中住宿,沈亦谣一路跟着。
七月十五当晚,寺院里四下都是念经声,香火照亮了整个山头。
沈亦谣匆匆从裴迹之住的禅房离开。
一路上见着大殿就闯,一个猛子双膝滑跪出进去,敞开双臂任佛光普照。
佛祖!收了神通吧!
但她没被收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亦谣摇摇晃晃,神思不属、垂头丧气地走回裴迹之的院子。
刚从院门边飘进去,就被她撞破了奸情!
裴迹之和她的陪嫁丫鬟绿竹蹲在河边,河里花灯如星河灼灼。
两人背对着她,绿竹拿着手帕,一边拭泪,一边低声同裴迹之说着什么。
沈亦谣凑上前去,直接把脸怼到二人面前,伸直了脖子,竖着耳朵明目张胆偷听。
“姑爷,小姐若是在的话,知道你这么做会不开心的。”
沈亦谣瞬间脑子里转了千百个想象,最后得出结论,裴迹之要对绿竹行孟浪之事!绿竹抵死不从!
裴迹之含情脉脉盯着绿竹,“反正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开心的。你会帮我的,对吗?好绿竹。”
沈亦谣如遭雷劈,呆愣愣站在原地,想了好半天。
毕竟她已经死了。
毕竟她生前绿竹就差点做了裴迹之的妾。
毕竟她已经决定要走了。
不行!还是好生气!
沈亦谣扑上前,疯狂捶着裴迹之胸口。
裴迹之只是感觉当胸好大一股风,差点给他扇伤风了,蹙了蹙眉,侧过身去面对着绿竹。
一只欲行不轨的手慢慢伸了上去,一点点快要触到绿竹的手背!
沈亦谣胸口一股热血往上冲!
搬起河边石头就砸向裴迹之的脚背!
“砰!”
裴迹之跳着脚从地上站起来,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笑意。
绿竹见此情状,目瞪口呆。
“小,小姐!”
“你?你能看到我?”沈亦谣睁大了眼往绿竹跟前凑,见她两眼空空,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
合着这两个人在诈她呢。
裴迹之拍了拍自己衣袍,像他少年时一般高傲地抬起下巴,眉眼间神采飞扬,一脸得意,“沈。亦。谣。你个妒妇。”
三人进了屋,裴迹之环视了一圈屋内,果真一点不知道沈亦谣在哪儿。
沈亦谣蹲在桌案上,从桌上随手捡了个镇纸,“砰!”一下朝裴迹之扔去。
裴迹之双手从胸口捧下那镇纸,怔怔一笑。
自己在圈椅上懒懒散散往椅背上一靠,盯着桌上那团空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沈亦谣一愣,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蹲着的?
倒也没理他。
裴迹之从笔架上取下毛笔,绿竹为他掌灯研墨,沈亦谣呆呆看着二人动作。
胸口有些发闷。
“能写字吗?沈亦谣。”裴迹之终于敛了神色,一字一句叫她的名字。像他们成婚的第三年。
明明在灵牌前不是这么叫的。
沈亦谣冷哼一声,捉笔就要试试。
裴
迹
之
不
要
月
沈亦谣正要把那个脸字补全,就被裴迹之将笔夺了去。
“行了。”裴迹之脸色一沉,“有正事。”
“你到底为什么会回来?”
沈亦谣一五一十告知,“我不知道。我也不想。”
裴迹之垂下眼帘,眼底似有淡淡愁绪,但很快就整理好,他问,“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沈亦谣想了很久,她早就没什么心愿了。生前没有,死后也没有。
裴迹之见她迟迟不动笔,声音几乎喑哑,“沈亦谣。如果你不知道,我来帮你想。”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桌上,失神地望着沈亦谣面前那张空白的薛涛笺,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我会送你走。”
第4章有人花底祝长生
绿竹走了。
中元节,寺庙里都会寄情以诗,将诗词写在纸上,叠成纸船,让小纸船随花灯一起流走。
沈亦谣蹲在角落,严防死守,不准裴迹之偷看。
裴迹之冷冷瞥下一眼,“你也不准看我的。”
她一字一句写得很认真,“且莫空山听雨去,有人花底祝长生。”
写好了,仔细团成一只小纸船,折得严密,不叫裴迹之从任何缝隙里猜出一点去。
裴迹之走过来,朝她抛出一只手。
沈亦谣一怔,他应该知道自己碰不到他吧?
“牵着我的袖子,我好知道你在哪。”裴迹之把自己的小船揣到衣襟里。
得了。比我还能防。
沈亦谣牵起他的袖子,随他一道走到河边去。
已是深夜,河里还有源源不绝的花灯流下,如同一条倒转的星河。
沈亦谣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小船放到河里,看它顺流而下。
又抬头见,天边一轮满月硕大如盆,挂在远端山间暗灰蓝的天空上。
一下玩心四起,写字告诉裴迹之。
当年自己在檀州长大时,曾在天上见过两个月亮!
见裴迹之但笑不语,沈亦谣又匆忙补上。
真的是两个月亮。不是清晨时分东西两端各自出现的太阳和月亮。是在同一个方向。一个近一点大一点挂在树上,一个远一点小一点挂在天上。
裴迹之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早同我说过一次了。我们婚后第一年你就说过了。”
沈亦谣一滞,没说完的话堵在胸口。
是啊,那一年他们还有很多话讲。
后来,话都说干了说尽了。
裴迹之见沈亦谣不再动笔,迟疑了很久,蹲在地上,低低望着河面水流,问,“你的心结,是不是,你最后的时候,我没见你一面?”
沈亦谣手伸进河里,搅得河面波光粼粼。
是吗?或许有一点吧?
但她没那么怪他。那时候他们感情已经很不好,沈亦谣和他吵了一架,气得收拾行李回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