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檀州大街的青石板路,“咚”、“咚”在地面上弹跃起。
“哒哒哒哒……”,向反方向滚走。
沈亦谣走了。
他仰脸看着青天,口腔被他咬得酸痛,血腥味漫上舌面。
他停不下来。
弓着背继续赶路。
没有任何杂念来打扰他。
向前走,一路向前走。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景色。
脑子里只有最初上路的目的。
一定要去,一定要到那里。
整个世界落下一张白茫茫的帷幕,将他和所有东西隔开。
明明在疾驰,却像在静止。
沈亦谣檀州祖宅背后的那座小山包,沿路青草茂盛。
裴迹之窸窸窣窣走在草丛中,带刺的荆棘把他裤袍割出断线。
他一路大脑空白,走到卢氏的坟冢前。
墓碑前插着几支残香,从褪色痕迹来看,应该刚祭拜过一个月左右。
裴迹之看着那截残香,唇角轻颤。
沈亦谣应该会欣慰吧。
她母亲仍被人记挂着。
那些承了卢氏情的叔叔婶婶,也记得她母亲的好。
他终于手脚彻底失力,双膝一软弯下身来,跪在卢氏的坟前。
手肘撑在地上,额头抵着青草地。
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伏地的兽,迟来的痛搅着他的五脏六腑。
沈亦谣最后对他说的话,是“我先走了”。
好洒脱啊。
他抵着地,痴痴地笑,咬着牙咯咯笑。笑到全身颤抖。
笑到泪如泉涌。
笑到牙关泄气。
“……哈……哈……哈哈哈。”
她果然是真的沈亦谣。
老天爷给的五十三天,不是一场幻梦。
他的手指嵌入泥里,湿润粗糙的土颗粒磨着他掌心破开的皮肉。
怎么办啊,沈亦谣。
你的心愿未偿,还能再来一次吗?
“傻子。”
第68章(be结局)“你不着急,慢慢来。”
一声娇憨的笑骂从头顶传来。
裴迹之带着满脸泪和泥,怔怔抬头望去,来不及合上自己张开的唇。
是她,是真的她。
沈亦谣穿着他们在西市买的绿裙,脖子上戴着那条长命锁。
耳边是被裁成半截的短发。
坐在母亲的墓碑上,脚一翘一翘地摇。
“你别误会啊。”沈亦谣杏眼瞪着他,下巴微收,“我怕你以为我真的能留下来。”
“……哦。”裴迹之怔得说不出话,跪在地上,仰脸听她说话。
眼前的人像又一场幻梦。
沈亦谣手轻轻摩挲着石碑,垂下眼,看着那粗粝的石碑。
“其实我刚刚真的走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概是母亲也想见见我吧,我能再出现在这里一会儿。”
“母亲真好,她不会怪我对她不敬的。我现在感觉真的很轻松,像回到了小时候,被母亲抱在怀里一样。”
沈亦谣抬起头,微笑看着他,眼里没有泪,只有一派柔情,“母亲大概也知道我心有遗憾,想帮帮我们。安排我在这里等你。”
“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认真听。认真记好。”
“我这辈子对你说了太多的谎,也瞒了你太多事情。母亲的遗愿,是要我们好好过。但是我嘴太硬了,说不出软话。没把最后那截日子过好,我对不起母亲。所以母亲要我回来告诉你,我的真心话。”
沈亦谣双手撑着墓碑,坐得稳稳当当,浅笑倩兮。
“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诚实的一次。”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了,在法华寺戴上佛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见到和离书那时候,我就可以从你身边离开了。”
沈亦谣把鬓边的短发撩到耳后,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我好贪啊,我好想在你身边多待一阵子。差点错过跟母亲相会,挺对不起母亲的。”
“在大雁塔我消失的那次,圆过和尚差点真的把我送走了。”
“这后面的日子,都是我强求来的。圆过和尚说,我太贪心了,来世会有恶果的。”
“我才不管什么恶果,什么来世呢!”沈亦谣呸了一声。
“我们从来不谈来世。我们都有这个默契,假如真有来世的话,那来世的你我,就不是你我了。”
裴迹之跪在原地,始终怔怔愣愣听着,用眼睛记住他妻子的残影,用耳朵记住她所有的心声。
“我只要,你裴迹之和我沈亦谣的一辈子,无论长短。”
沈亦谣摸着自己颈上的长命锁,低低浅笑,“回来一趟,你的心意,我收下了。我没有遗憾了。”
沈亦谣咬了咬舌头,做了个鬼脸,“我现在是个夙愿得偿的开心鬼,你要记得。我在另外一边,很快乐,过得很好。”
“我的心意,我一直瞒着没告诉你。你回去梁国府自己看吧!以后撑不住的时候,你就多想想我对你的心意啊,二郎。”
沈亦谣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衣裙,俯视着裴迹之。“好了,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我要下去陪母亲了。你也要回去陪好你自己的母亲啊。”
沈亦谣转身从墓碑上跳下去,立在卢氏的坟冢上,朝他摆摆手。
杏眼里满含柔情望着他,眼底有千言万语。
“我先走了,我在前面等你,你用余生等我,我也用余生等你。”
“你不着急,慢慢来。”
裴迹之始终跪在地上,忘记了落泪,忘记了挽留,忘记了道别。
他在最后,听到一声细微的轻叹,“我真的,好爱你啊。”
七日后,八月十五夜里,天上一轮硕大圆月,梁国府内烛火昭昭。
“世子爷回来了!”门房一路拎着烛灯小跑冲进院里。
许氏抱着没做完的针线活从花厅奔出来,看见裴迹之在月光下像一阵飓风钻入廊檐,一路向书房奔去。
“回来了……”她手捧着锦缎,贴着自己胸口,心有余悸,上下喘气,“回来……回来就好。”
书房里,裴迹之像抄家一样四下翻找,将所有东西掀翻在地。
终于在装长命锁的漆盒里,找到了沈亦谣的心意。
那是一张被水泡过的薛涛笺,上面纵横着折痕。
皱皱巴巴坑坑洼洼,却被人认真地用月光阴干过,用小手认真叠好成方块。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
他的信鸽,真的给他寄出过一封隔世信。
他颤抖着摊开纸张,发现了自己的亡妻,在一开始就为他许下的心愿。
被水洇开的墨迹,是沈亦谣一笔一画书写的颜体。
在眼泪和字迹的模糊中,他辨认出那首寄送给他的诗。
“且莫空山听雨去,有人花底祝长生。”
在那一夜花灯灼灼的河流中,在中元节的那轮圆月下。
原来他们早已交换过彼此的心意。
何其侥幸。
在不可逆流的滚滚红尘中,他的妻子去而复返。
用一缕残魂给了他一场漫长的告别。
他将信纸贴在胸口,在书房窗前真的看到了人间有两个月亮。
一个大的近的挂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