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欢呼,小鬼跳舞。群魔乱舞的混乱中,姚宝樱觉得自己昏了神,她目光亮亮地看着她,心中生出一腔冲动。
她在这一刻忘了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梦想,她美化了自己记忆深处的少年郎,她真的为此动心。
一步、两步……
姚宝樱眼睛越来越亮,却见张文澜即将冲出人流时,旁边有几个卫士挤去,跟他耳语些什么。
张文澜抬头看了她一眼,他脸色由红转白。
他睫毛颤抖,只静了一瞬,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他身边冒出来的那几个卫士走了。
姚宝樱立在原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恢复正常。
夜风一吹,她也冷静下来了。
“空即色来色即空”啊。
宝樱,看嘛,你和他之间就是隔着这么多沟壑,这么多意外。你们怎可能在一起嘛?
不要被他诱哄啊。
不过……姚宝樱蹙眉,心中浮起一丝不安。
能把张文澜瞬间拉走的消息,会是什么消息呢?会不会很严重?
这样一想,姚宝樱也没心情再玩。她迅速挤出人群返回鬼市,要人去打探今夜是否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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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其实对于大部分汴京城民来说,仍是个平和夜。
哀意只留给很少的一部分人——
张漠吐了血。
卫士们一边去宫中请御医,一边让人找二郎。
张漠在病危中,回到了那始终离不去的一夜。
烈火卷上肌肤,兵士死伤无数。
刺杀霍丘国王之事虽然成功,但他和“十二夜”的其他人分散,并因发生了一些事,而性命垂危。他不知那些曾经的友人原谅不原谅自己出身朝堂的身份。
李元微才登基,又非世家名门,得人尊崇。虽然他们靠兵马打天下,可乱世中,他们也会被军士裹挟。北周朝廷势力不稳,无法完全掌控。张漠必须得用江湖势力辅佐自己的野心,他绝非存心隐瞒。
可生死之际,他都不知他们还活不活着。
还有,云虹……
张漠的目光涣散开。
他在太原城城郭下的老鼠沟中等死的时候,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少女在背他面前堆了一片的尸体。
她似乎以为他死了,也想将他背出去埋起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少女,吓了一大跳。
梦中的张漠迷惘地看着少女这张脸……
稚嫩的、苍白的,沾满灰尘与血污的。
少女发丝蓬乱,穿着不合身的、不知道从哪里搜罗的兵士服,混在这城中。可灰扑扑的睫毛下,她拥有一双鸟雀般清灵、自由的眼睛。
不沾尘污,不染风雪。
这是……姚宝樱。
张漠在梦中冷静地看着她,心想,这是十五岁的姚宝樱。
是那个离开繁华汴京、来太原城救人的姚宝樱。
是……云虹的师妹。
少女跪在他身边,仰着脸:“我收到我师姐的消息,就想来救人……可是他不和我一起来,他要当大官,他觉得这都是陷阱……”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泥:“是不是陷阱我不管,他不来我就和他分开。我师姐落难了,我要救我师姐……大哥哥,你有见过她吗?”
张漠静静地看着梦中的少女。
对他来说,她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如果当初,他让她先救自己,那么自己日后也许不会留下病根,不会缠绵病榻生不如死;可如果她救他,那么其他“十二夜”的人呢,云虹他们怎么办呢?
当年,是姚宝樱在霍丘王死后、满城追杀“十二夜”时,赶到太原。
是姚宝樱把她敬爱的长辈们一个个背出太原城。
是姚宝樱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险境,在张漠的指示、引导下,找到人,背出人,救出人。
她是顶天立地不畏生死的小女侠,他深深为她触动。
失落的云州,战乱的太原,以后还有幽州、顺州、儒州、檀州……
如果霍丘不退出中原,还会有更多国土沦陷,更多见不得天光的交易。
他脑海中响起弟弟野心勃勃的话:“我要杀光十二夜,我要为你报仇,我还要当皇帝!”
他又想起李元微的雄心:“清溪,总有一日,我们要回去云州,把霍丘赶出去——”
梦境中,张漠望着姚宝樱。
她的泪水转为血泪。
她问他:“我师姐呢?
“你为了你的大业,放弃了我师姐,欺骗了‘十二夜’。你让我们为你出力,为你承担霍丘的报复,你自己躲在汴京的张宅中高枕无忧,好是快乐是不是?
“子夜刀,你不配名列‘十二夜’,你不配和我们同行!我来汴京,是替我师姐来杀你的,你去九泉之下向被你害死的人道歉吧!”
张漠蓦地气闷,伸手去拦她:“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想间离你们,我没有背叛你们……”
姚宝樱的脸,忽然变成了云虹的脸。
他握去的手指一烫,惶然间撤退。他见到她清冷的眉目染着火星子,幽静地看着他。
她格外平静:“叛徒出卖了我们的行动,霍丘人
知道我们要来刺杀。临战之时,只有你是朝廷人。你隐瞒身份,暗中结盟,把十二个人连结起来,为朝廷做嫁衣。
“师姐和师兄都死了。你为什么不死?
“如果你不说出叛徒的真相,我便默认你是叛徒。你说——为什么要利用我们?”
张漠站在火海中,被漫山遍野的诘问吞没。
李元微:“北伐!北征!驱逐霍丘,夺回云州!”
张文澜:“我就是要杀十二夜,我就是要在这条路上走到死。”
姚宝樱:“大哥哥,我师姐呢?”
云虹:“你为什么不回我信件?难道真的要我亲自登门吗?”
万般念头化为灰烬,没入火海。
一张张面容在血海中变得扭曲,乱糟糟中,闪过太原城下遍地尸体,闪过云州城被火包围的场景,闪过他母亲笑吟吟地望着他,与张文澜相似的面容上,美人笑意诡谲如鬼……
“噗——”
张漠吐血跪地,血流不止。
痛不欲生中,他听到遥远的、哽咽的、绝望的唤声:“哥哥,哥哥!”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血,心神在一瞬间凝住。
大业未酬。
云州未收。
霍丘未逐。
他从来没好好管过自己弟弟,没保护好弟弟。至少、至少……小澜不应被仇恨偏执裹挟吞没,小澜是无辜的。
张漠睁开了眼,喘着气拽住张文澜的手腕。
张漠头痛心痛全身痛,冷汗顺着脖颈隐入襟口,流出玉一样的光泽。
“放心,我暂时还不死,”张漠抓人的手指用力,被他抓握的青年手臂被勾出一片血青色,但张漠意识模糊注意不到,张文澜一声不吭,“没有死得其所,我不甘心。”
张漠睁开了眼睛,看着帷帐,透过帷帐看外头昏色天光。
他看到了张文澜。
张文澜面容皎洁睫如卷帘,恬静轻柔的神色,跟小时候被欺负后一样惹人疼爱。看看这双眼睛这张脸,跟小狐狸精似的……张漠心中的怜爱还未溢出,便看到“啪嗒”一下。
一滴,一滴,又一滴。
他近乎惊恐地看到晶莹剔透的泪珠从这双眼中滴下来,如屋檐下断了线的雨珠子,一颗颗互相追赶。张二郎睫毛葳蕤脸色从容,就这么坐在帐下的金光中,淅淅沥沥地眨着眼泪,望着他不言不语。
张漠几乎拿张文澜毫无办法,张文澜却知道用眼泪留他。
张漠僵硬间,心想,不能再拖了。他得把姚宝樱拉进局,来牵制疯狂的弟弟。
张漠认真道:“哥哥临死前有个愿望:我想见姚女侠。”
张文澜眼中还悬着一汪湿红的水光,却不妨碍他的冷酷无情:“那我立刻和云虹女侠成亲。”
张漠才醒来,就被他弟弟气晕了。
第65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10
姚宝樱当夜,安排鬼市手下和赵舜的手下,一起去查张家是否发生异常。
张文澜将张宅守得滴水不漏,他们没有探查出有用消息。但次日天亮,姚宝樱这边,还是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姚宝樱前几日才借助去开宝寺的关系,查到了夷山这个线索。但她的手下今日调查到,高家人手也在外城东北方向徘徊,也隐约向夷山靠近。
不光如此,还有一批人,也在查……
清晨时分,她一边咬着裹满糖霜的云片糕,一边饮茶解腻,思考自己查到的线索代表的含义。
这是否说明,高善声也查到高善慈有可能被藏到了夷山?如果他查到夷山这个线索的话,高善声是否查到云野了呢?如果查到云野,那高善声有没有意识到张文澜和云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