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要先找回一个人。
张文澜将自己的外衫撕成一根根长带,扎成死结。用衣衫碎步做成的绳索一头缠在他腰上,另一头系在土壁朝外伸出的树上。他朝外探头,看到下方云涛万里,听到上方杀斗不止。
而他从不畏惧这些。
张文澜按好自己袖中的匕首,再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判断了一下形势,便踩着石壁上的凸出与树木横斜的枝头,一点点向崖下的方向挪动。
快天黑的时候,手掌上遍布擦伤的张文澜终于落到了崖底,而有两个敌人不信他死,追着他跳下了山崖。
两个卫士在崖下追到了张文澜,张文澜躲避在灌木后。两个卫士是武功高手,听到草木中窸窣的动静,猛地回头,在半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斜倚在石壁上的年轻郎君。
那青年一身灰白,破布褴褛,长带飞扬。分明已经身处绝迹,很快就会死在他们手中。然而青年临危不乱,沉淡模样,让他们想到昔日看到的身着官服的张大人。
二人对一下眼神,警惕地一步步靠近。
张文澜轻声:“替我跟文公带句话。他只知我和云野合作,云野可曾告诉他,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什么。”
两个卫士面容肃然。
他们朝他走:“什么意思?”
张
文澜:“盟约……”
二人:“什么盟约?”
嗖——
双方距离拉近,张文澜忽然抬手。十步之距,他们避无可避,直直地看着张文澜拇指上玉扳指射出两枚银针,刺入了他们的心房。
他们轰然倒地,张文澜抬头,判断一下上方暂时不会有新的敌人潜伏。他扶了扶自己酸麻手臂,低头睥睨两个没脑子的敌人。
张文澜漫不经心:“书房中藏着的盟约,才是对付文公的秘密武器……你们若是活着,自然可以去邀功。可惜死了。”
他欲挪动脚步,一个人濒死之际,拽住他衣摆,厉声:“文公布下天罗地网,你回不去汴京的!”
张文澜俯眼。
他淡漠的眼中,渐渐浮起疯狂的笑意。
他道:“那便试一试。”
他不欲和这两个在箭下死去的侍卫多说什么,他拖着疲乏身体,在遍地碎石间寻找。
江湖客……江湖客……
他的肩膀酸痛,右腿更痛。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疼痛,走路一瘸一拐,他在这里看到了落下的碎瓦、横尘的屋墙……他眉头轻轻跳,知道夷山原本不可能有这些,这些应当是地动发生后,他盖在山中的庄园倒塌,四分五裂砸下来的碎瓦……
江湖客会在哪里?
还活着吗?
必须活着。
江湖客武功那么好,他的试探甚至没开始……
张文澜扶着一根树枝作拐,又一次将散落的发丝绑在肩后,他听到水声,顺着水流去找……
天地昏暗,头顶交错的两壁山石笔直,高耸入云。最后一段落日残阳跃入云后,溪水流潺潺,石壁之下,江湖客靠着绿枝斜桠,闭目昏迷。
张文澜站在数步之外,眸子清寒,血丝幽然,睥睨这个人。
此时此刻,难说是心乱如麻,还是……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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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的短暂出现,让长青和云野这方的战斗双方,都出现了片刻激昂。
云野在射出一箭逼人落崖后,便被长青紧追不放。若说先前长青尚有几分淡然,此时长青追缠云野的架势,大有杀戮之意。
云野暗惊长青竟如此在乎张文澜,应对之间,不禁也有几分压力。
他转身欲逃,长青步步紧追。
侍卫们与卫士们同样为了张文澜,而换了交战地方。日头渐落,黄昏渐没,长青在树林深处,追上了长青,手中刀,也阻断了云野的逃跑之路。
云野回头无奈看他。
草木被风簌簌吹拂,最后一抹日光横亘在二人间,照得云野的面孔时明时暗。
而云野眉目中始终噙着一丝笑:“你总追着我干什么?你家郎君遇难了,文公的人手不会让你家郎君活着的。你那些侍卫同僚都反应过来,去追你家二郎了,你缠着我干什么?”
云野扮无辜:“我也不过是小人物,在汴京夹缝求生。你应该可以理解的吧,如今更大的矛盾,是你们北周自己人不想让你们二郎活着。不是我啊——我也是被利用的。”
云野耸肩。
他又半开玩笑:“不防,你告诉我,高二娘子如今被你们藏到了哪里。我便给你们指一条路,暂时帮你们二郎躲开文公的追兵?”
长青慢慢说:“高二娘子既然被我家郎君藏起来了,文公与你的合作,又焉知不在我家郎君的计算中?”
云野眼中的笑,终于淡了。
长青冷淡地看着对方。
看来自家郎君狡诈的心性,给这位云郎君造成了极大阴影。随便几句话,就能诈得此人将信将疑。
云野压低声音:“你家二郎难道有什么后招,可以解决此局?”
长青也不知。
但长青淡定说:“我家二郎有姚女侠。”
云野:“……”
云野失笑:“你不要忘了,我们最开始合作,你们是要我配合你们,在夷山帮你们围堵那位姚女侠。你们二郎对人家姚女侠包藏祸心,难道指望这个时候,人家会帮你们二郎?”
长青无言。
但他含糊道:“男女之间的事,都是很难说的。上一刻恨得想杀,下一刻爱得欲死,都是正常的。”
长青心中不这样觉得,但他没料到,他这样含糊一句,对面的云野目光闪烁,倒陷入了一种怔忡。
云野垂下眼,半晌不语。
云野倏地抬眼:“若你真的这么肯定,你追着我不放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我收回追杀命令,约束那些卫士吗?或者,你拿高善慈做交换?可是,事已至此,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放过你们?难道我不知,一旦让张文澜离开,他日为人鱼肉的,便是我了。”
长青放下手中的刀。
他亦在沉吟,如今该如何拖延时间。绝不能让他们快快找到二郎……夷山还有姚女侠在,这或许是转机。
再加上,郎君早安排的后手……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布置。
而他能如何拖延时间呢?
除了一个高善慈,他还能用什么来拖住云野呢?
长青静静想着,慢慢抬头:“我想知道,你为何对我紧追不放。”
云野眸子骤缩。
他抱着双臂,以放松的姿势倚着身后树身。他按在臂上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他心间空洞又失魂,但是面上很平静。
云野淡声:“你在说什么。”
长青:“我的寒鸦羽饰,在你手中。”
二人同时低头,看向云野腰下所挂的一串鸦羽流苏。
云野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身上霍丘人的痕迹并不算多。换在大周,只要他不主动提及,旁人几乎很难认出他是霍丘人。于是身在北周的汴京城中,这位高俊的青年穿北周服饰,说北周语言,写北周文字……他在腰下悬挂饰物,亦是北周男子才会有的习惯。
只是这串鸦羽,本是长青的。
一阵风从二人之间穿梭而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日光,带来了夏日的燥热沉闷。
长青:“最开始在高善声的书房中交手,你看到我时,眼神便有异。之后回门日,你又一次在高宅与我交手,这一次,抢走了我的羽饰。再之后,你大闹张家,向二郎大肆讨要我……我想知道,你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让你对我紧追不放。”
“渊源……”云野垂头,低笑。
再次抬头时,云野目中蕴着无尽的悲怆,伤怀。
北境的风霜在他身上刮如寒刀,十数年的战争生涯让他厌倦又疲累。霍丘想征战天下,降服大周,占领大周。可这浩瀚山海与他何干,云野无数次询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此一生,丧父失母,半生漂泊。他为霍丘王室效命,却在前霍丘王死、他赶去救到新王的时候,才在新王萧黎北口中,得知他的弟弟从没在王庭长大过一日,他的弟弟可能早就夭折。
他听人讲过一则北周故事,说为了让一头驴朝前走,人们在驴的面前拴着一根胡萝卜。
那头驴,永远追不上萝卜,永远吃不到萝卜。
当高善慈和他讲这则寓言的时候,当那个温婉的女子目光柔善而担忧地望着他时,他心头想的,是什么呢?
……他是那头永远走不到终点的驴。
树荫密蔽,层云如盖。云野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有几点水光。那像是一种错
觉,因为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玩世不恭,看着并不像是有什么情义的人。
云野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骗了你,你从来不是北周人。”
刷——
长青本已放下的长刀,重新抬了起来,横在云野肩上。
云野笑着看他。
死一样的沉寂,如夜间巨兽,伏于二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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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样的沉寂,伏在崖底溪涧,伏在张文澜与黄脸江湖客之间。
张文澜放下手中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近,跪在这个人面前。
黄昏日落,明月升空。他借着月光,打量着这被月光照得皎白的江湖客。
他没有看到对方脸上有伤,但对方靠在石壁上宛如死了一般,必然不可能如他那永远蜡黄的脸色一样,看起来毫无变化。
张文澜盯着对方。
他相信自己的运气从来不好,他相信绝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为他奋不顾身。
若有人为他奋不顾身,他只相信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让他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痛恨恼怒,又在看到此人奄奄一息之时,心间被哽,千言万语都失去了力气。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