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澜想,她做不到那一步。因为她没那么关心自己。
如果是他,他发现她受伤了,却不知缘故,他便会检查她的身体全部……
靠着水岸,露天风寒,张文澜的眸子灰蒙蒙的,映着晦暗天穹,零星星子,惨淡明月。
她问他如何确信爱。
他与她相识多年,她只在最开始选过他。他误以为有爱,因此对尘世留恋,对她生情。可沤珠槿艳,往日空逝,那次选择于她而言,竟像是一种意外,他再未受过她的垂青。
他是溺水之徒,是水草,浮萍,浪沫,梦泡……是一切于她来说过眼烟云一样的物象。
一片叶落,一朵花开,一个人来,一件事去。随便一样,都比他重要。
他也许不懂什么是爱,但是不爱的痕迹,总是如一根针,扎眼得过于明显。
如今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文澜在怀疑高善慈却无法对高善慈出手后,终于完全确信,身上这毒,和他的山庄没有关系。山庄那些研制毒药的医师,给他递上来的书册,没有这种症状。
既然不是他庄园中的毒,他便没必要去找什么解药了。
青年坐在乳白水汤中,手指半曲,敲着岸沿。
月光照在他白净的脖颈上,他欣赏毒性发作。
两波黑衣人在崖底厮杀,在树林中尔虞我诈,互相给对方埋陷阱。靠着白鸽传书,张文澜下令自己的人手该如何解决对方,而张文澜本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臂上的皲裂越来越长,朝手心蜿蜒。
锥心之痛,他丝毫不在意。
正如生死于他,都没有意义。
他若有所思地想:该杀了高善慈吗?
不。
高善慈背后的故事,他之后会查。但他的心上人此时受了重伤,又太关心高善慈。这种关心,会把她扯入大麻烦。
那么,如果她在意的那些人,伤到了他,她会可怜他吗?
他觉得她会。
张文澜整个人潜入山泉中,任由毒素缠身噬心伤骨,他愉快地等待着。
第79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12
漏上四鼓,月坠云后,照耀汴京的紫殿红楼,万家烟火。
汴京城的皇宫中,年轻的陈皇后与宫女们持着宫灯,立在福宁殿正堂外的偏殿门侧。隔着萤黄火光,皇后看到皇帝清拔瘦削的身影。
天光昏惨,皇帝的闷咳声在寒夜中,让关爱他的人心如刀绞。
宫女劝说:“已经夜深了,殿下……”
陈皇后答:“鸣呶是官家自小疼爱养着的妹妹。如今鸣呶失踪,官家焦灼,我亦如是。”
陈家武臣出身,在民不聊生的那些年,他们与皇帝、张漠结盟,南征北战。皇后与皇帝在无数次生死中生出的情谊,自然也非寻常的举案齐眉可比。
一阵寒风过,皇后抚摸着自己腹部,微有忧心。
时局不稳,霍丘与南周一北一南,虎视眈眈。若皇帝倒了,他们等待的际遇、国家的未来,又将向何人托付?
正殿中龙涎香高燃,袅袅升空。
李元微在殿中设茵榻,陈炉火脂烛,招待两位半百老人。一者是文公,一者是开封府尹。
文公鬓角染霜,拱手立于御座下。
他听李元微质问开封府尹:“昭庆失踪两日,你们这两日,都在忙着什么?”
开封府尹噗通下跪。
文公在旁淡然。
他作为中书省重臣,官职仅在张漠之下。张漠一向不上朝,朝中大小事务,便几乎都通过文公的事。所以,文公自然知道,这两日,皇帝暗中派人寻找公主。
如此关头,开封府少尹出城抓贼,依然在查高家二娘子的线索。那开封府年纪一大把的开封府尹,自然亲自上任,帮皇帝找妹妹。
文公不以为意。
他私心觉得,年少公主不学礼仪不学规矩,整日往宫外跑,像个乡野丫头。可公主毕竟不是乡野间的粗糙丫头,和亲在即,公主如此轻浮,若是被霍丘使臣知道了……
文公倒不希望公主真的丢了,但他希望这件事,能让这半路出家的皇帝长长记性。
太原李氏,家世侧微。他们靠战乱上位,一家人的规矩都不成体统,与关内真正的世家大族不能比。
文公这样想的时候,见那开封府尹不断擦汗:“官家,臣让人打听,有人看到,殿下在失踪前一日,和一个白衣琴师在一起。那个琴师盲眼……”
李元微不耐烦:“朕是想听你说琴师的故事?”
开封府尹:“地动发生的时候,好多人都被挤作一团,盲眼琴师却平安,且和公主在一起。臣怀疑,那琴师会武功。所以臣这两日,在查汴京的江湖人……”
江湖人。
文公色变。
他想到了鬼市中正在发生的斗殴。
满堂烛火煌煌,李
元微唤了他几声,才让文公仓皇拱手。
李元微若有所思,却仍是待他宽和:“最近霍丘使臣在汴京,闹出了许多斗殴笑料,礼部为此头疼。文公当与礼部商谈,好生约束一番霍丘使臣。文公觉得呢?”
文公这才发现,开封府尹已经离殿了。
殿中只剩自己与皇帝,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后,身形清瘦面容威严,那番神色,当真是帝王之威,让他脊背上的汗水更多一重。
怎会有公主入局呢?
如今夷山尚未传来胜利的消息,汴京之事若被皇帝顺着公主的线查到鬼市……
李元微:“文公?文公?”
文公回神,以袖擦汗,苦笑掩饰:“老臣年纪大了,惭愧。”
李元微:“文公要保重身体。北周初建,朝里朝外,都离不开文公。莫要像清溪那样,不顾身体常日操劳,就此病倒……”
清溪,自然是张清溪,张家大郎张漠。张漠的身体状况,对外的说辞,一贯是劳累致病。
文公尴尬一笑。
他定定神,谈起皇帝方才的疑虑:“霍丘使臣一味拘于汴京,非长远之计。南周态度不明,为了不让南周和霍丘结盟,我等应早早定下大策,将公主嫁与霍丘王。”
他甚至为皇帝出主意:“官家若舍不得昭庆公主,可封一郡主做公主……”
隔着青铜花树灯,李元微盯着下方的文公,就好像盯着千千万万个藏于幕帷的朝中文臣们。
他手扣在御座龙首上,倏然出了层冷汗。他不能得罪这些人,他要靠这些人治理国家,不能让刚刚得到的胜利果实化为齑粉,让北周回到先前尸骨堆积的乱世。
他耐心地与这些朝臣周旋。
他不缺耐心。
他缺时间。
他脑海中,忽然出现张文澜说的“他快死了”。此话如重锤,在如此深夜朝他当头击来,击得李元微喉口腥甜,胸闷气短。
张文澜呢?他出城追拿贼人,寻找高家二娘子线索,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鸣呶呢?鸣呶从不是任性的小娘子,而今失踪三日,传不出只言片语的消息。
恶兽既来自蛮夷,也来自身侧。他们都在觊觎这个国家,觊觎这个皇位……李元微面上淡然,继续与文公寒暄,既是试探,也是拖延时间。
文公应对着皇帝,实则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皇城,去对最近这一桩针对张文澜的计划做出新的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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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黑到极致,开始一点点转明。
被围剿的鬼市中正进行的厮杀,正进入最无力的阶段。
昨日夜,赵舜带着大批江湖人,从城外赶回了鬼市。在那之前,鬼市只靠一个琴师支撑,赵舜回来后,容暮有了喘息的机会。
然而那些官兵,人数同样增多。
这一夜,鬼市被围的圈子越来越窄,不断往内圈缩。时间再推移下去,随着敌人加大兵马,鬼市很可能守不住。
天亮时,若再想不到解决法子,鬼市就保不住了。
鬼市的人们在巷中讨论:“张二郎在争家主的事上遭到鬼市暗算,张大人怎可能不恨我们?他就是看在坊主武功盖世的面子上,把坊主调走,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鸣呶:“难道宝樱姐再不会回来了吗?这批兵马给不出通缉令,拿不出少尹令牌,很可能是栽赃陷害。人人都知道开封府有治安之责,而鬼市鱼龙混杂难以管教,他们就是要开封府失职。”
有人斜睨鸣呶:“小娘子,你到底和官府什么关系,这么帮着他们说话?”
鸣呶语塞,看向巷子另一头靠墙而站的赵舜,试图寻找同盟:“阿舜哥,你刚从夷山回来,你应该在那里见过小水哥和宝樱姐吧?你告诉他们,小水哥不可能……”
赵舜抬头。
秀白的少年面上,琉璃眼微闪。赵舜朝她露出抱歉笑容:“夷山发生地动,我没有见到张二郎,也没有找到宝樱姐。”
他说的是修饰后的实话,但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巷中吵闹的众人,都听到了那声十分清和的笑声。与人吵架吵得脸红的鸣呶,和众人一道侧头,看向巷口的容暮。
赵舜眸子微微闪烁。
他们人手远少于一心围剿他们的官兵,他们的圈子越来越窄,退到了这最后一道安全深巷中。到了这一步,站在巷子最靠外的人,是容暮。
仅凭琴弦与白绦,任谁也不相信此人是盲者。
后半夜,天上星子暗淡,微弱的烛火,照着那片荧荧白衣,与他肩头那只黑猫的幽亮眼睛。
发现赵舜的窥探,黑猫躬起身,朝他凶戾地吼了一声。
赵舜想到,昔日在云门山下,自己去拜师时,寥寥见过容暮几眼。
云门之所以被世人知晓,是靠门中曾有三位本事高强的年轻人,与同辈结盟,成立了“十二夜”。只是如今,三人死二,只剩下一个云虹。
赵舜打听到,“十二夜”如今以云虹为首。他登山拜师,想请云虹出山。云虹的面,他没见过几次,他见过去云门闲逛的容暮。
据姚宝樱说,那时容暮刚从江南回来。容暮听到赵舜声音第一刻,就认出了南周皇太子的声音。
可容暮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宛如根本不知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