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呶压根不在意他的态度,若有所思:“是不是你把宝樱姐藏起来了,我哥才罚你?”
张文澜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张文澜:“与你无关。”
鸣呶蹙眉:“你这样,我要跟大水哥告状了。鬼市丢了坊主,容大哥亲自来了……”
张文澜掀眼皮:“容暮?”
鸣呶怔住:“你认识?”
张文澜盯着鸣呶,心想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他调查“十二夜”这般久,他当然清楚那几个人的名号。
容暮亲自来了。
果然,樱桃就是因为容暮而来汴京的。
如今,应当到了他们交接的关键时期。容暮的到来,意味着姚宝樱要全身而退,离开汴京。
鸣呶发现绵绵细雨下,张文澜盯着自己的眼神幽黑的,让人心中发毛。
她都有些后悔在雨中拦他,和他说话了。
鸣呶心里嘀咕着想后退,张文澜忽然慢慢道:“你想帮鬼市度过这个难关吗?”
鸣呶愣住。
她狐疑:“你这么好心?”
张文澜平心静气:“我一向好心。”
鸣呶无语。
但她心有所求,便眨巴着眼睛看着张文澜。
乌伞下,青年瘦白侧脸被宫灯照得幽晦:“容暮是个被鬼市抛弃的坊主,到他那个地位,他的傲气不会允许他轻易原谅手下的曾经背弃。但他又非常了解朝廷对‘十二夜’的忌讳,他未必想鬼市复苏得顺利。你可利用此心态。同时,知晓鬼市和朝堂关系的老人自然清楚如今局面。坊主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愿意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鸣呶脱口而出:“宝樱姐啊。”
张文澜冷冷看着她:“除了她。”
鸣呶:“……你真的没囚禁宝樱姐吗?”
张文澜不理她这话,继续教她,通过教她,来教鬼市的人如何和朝廷谈判。
鬼市现在当然不能出事。牵一发动全身,狗逼急了会跳墙。
鬼市最好保持一个复苏、又不完全复苏的状态。容暮不对鬼市完全上心,宝樱就会牵挂这里;鬼市又不能生乱,不然他们会拼命找姚宝樱……
鸣呶是其中最有用的一只饵。
所以,张文澜免费送了鸣呶一点耐心。
他在风雨中与她畅谈许久,直到他咳嗽起来,后面等候的宫人提醒他们,张文澜才离去。
鸣呶盯着雨帘中走远的青年,受宠若惊般地回头,与自己的侍卫说:“你们看到了吧?他居然对我笑了,我感觉他又在利用我了。”
侍卫:“那殿下,咱们还出宫吗?”
鸣呶想一想,恹恹道:“出吧。虽然小水哥别有目的,但鬼市现在真的需要他的法子。”
张文澜当真在雨中绕着宫墙走了两圈,到最后,他眼前发黑四肢无力,冷汗一阵阵地贴着脊椎。他站在殿外等李元微召见的时候,看到陈书虞依然跪在雨地中。
不过陈书虞比他身体好得多。许多日了,陈书虞还活着……
“张大人,请。”内宦声音,将张文澜带回现实。
张文澜先收伞,再整理衣容,再进殿,向皇帝行礼。
殿中炉香幽微,钻入鼻端,因过于温暖,竟再激起了张文澜体内的一股寒气。他眼前黑了片刻,神智再恢复的时候,看到李元微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李元微如何不眼神复杂呢?
他希望略施惩罚,能让张文澜认错,打软张文澜的骨头。可看看眼前这个人,衣袍浸湿遍体冰寒,整个人像湿漉漉的落汤鸡,却仍没有低头的意思。
张文澜确实在一些事上,固执得让人牙痒。
李元微:“你想通了吗?愿意交出鬼市坊主了吗?”
张文澜:“鬼市坊主不在我府中。”
“不要与朕玩这种文字游戏,”数道折子被李元微拂开,朝阶下的青年面上砸去,“多少人上奏,状告你和鬼市勾结一气,全靠朕压着!高二娘子回府,但绑架她的女贼却未伏法。即使你及时赶回汴京,拿下陈五郎,但你先前大摇大摆地去鬼市多少次,你和那个坊主勾结……被多少人看在眼中!”
张文澜:“我也通缉她了。”
李元微:“通缉的结果呢?”
张文澜垂着眼,任由皇帝叱骂。
皇帝终是骂累了:“微水,把那个女子交出来吧。纵陈五郎借殿前司兵马去鬼市有错,但鬼市和朝堂动手,亦有错。朕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张文澜:“然后,所有过错都会推到她一人身上。你们会说因鬼市不守法,忤逆朝堂,才导致这一场误会。
“因为她单打独斗,形单影只,最好发落。你舍不得动陈家,朝臣舍不得向百姓认错,便要她来承担这一切……”
“放肆!”李元微怒而起身。
但连日操劳,让皇帝在起身时身子一晃,重新跌坐。
张文澜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李元微恍然,觉得时光有一刻,竟从未变化。
无论过去多么久,张文澜永远是张漠第一次领着他去看的,那个厌世的、刻毒的、过于敏锐的小怪物。
张漠总说那不怪他弟弟。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文澜始终这样。
李元微疲声:“江湖不是想与朕谈判吗?交出一个人,获取和朕的合作,这难道不好?双方自愿的事,你拦在中间做什么?”
张文澜垂着眼:“我不会牺牲她。”
李元微顿一顿:“夷山之行,你应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一定要有人为此担责。从那开始,那女匪便再未出现在世人面前……你从那时候就准备拦在中间了?”
张文澜不语。
他的心思太多了,他要的太多了。方方面面,大大小小。他全都要。
无论皇帝此时如何说,无论皇帝如何希望鬼市交出一个人来救回陈书虞,张文澜都不会松口。
姚宝樱松口,张文澜都不会松口。
他就是会与所有人对着干。
隐瞒一切,欺骗所有,世人唾弃。他要把姚宝樱留在身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似乎殿外的雨仍凝在张文澜的眼睫下,长殿烛火落在他眼中,和雨水一道化成冰刃。冰刃朝向皇帝,朝向所有人。他那暴风雨后的平静恣肆,狷狂得让人恐惧。
李元微:“你荒唐!”
张文澜:“我很清醒。”
李元微:“看来还是惩罚太轻。”
张文澜:“便是官家今日处死我,我府中也从来没有什么鬼市坊主。我无法活着离开这里,张府今夜就会付之一炬。你和我大兄的筹谋,都别想实现。”
李元微大怒:“竖子!疯子!你这样藏着人,到底图什么?你这样就能妄图得到爱人之心?你可笑!于公上,你私欲作祟,坏朕大事;于私上,你强抢民女,朕亦不容!”
“我一直说,我要樱桃,”张文澜眼睛空落落地看着殿角下压着的茵毯。那茵毯色杂,卷起一角,因皇帝的节俭而无人理会。这正像是他不被接受的心事,“我一直这样说。你们从不助我,我自己去争取,又有什么错?”
李元微:“你大错特错!情爱不
是靠你强求……”
张文澜:“倘若我利用此局,帮官家彻底扭转朝局呢?”
李元微:“你要扭转那些交出鬼市坊主的奏折么!”
张文澜:“我要文武百官放弃和谈,支持我们与霍丘开战,而霍丘却无法抢得先机!我要用此局,还鸣呶自由!”
砰——
闪电劈中殿外巨木,宫人奔走惊慌,殿中阒寂如死。
李元微喘着粗气,骤然起身。
长阶下的青年目中烧起葳蕤如野草的火光,他一字一句:“官家,我们要和霍丘开战了——”
开战?
开战!
剧烈争执,断于一言!
雨水淋窗,噼啪闪电横过窗棂,殿中的李元微全身觳觫一震,热血在体内汩汩沸腾。
如果说北周是一艘承载他志向的大船,这艘大船在驶入汴京后,已经抛锚三载。满朝文武拉扯,地上淤泥沉淀。攘外,安内,民忧,国患……时隔三载,张文澜能让王朝这艘巨船重新启航么?
李元微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青年的眉眼。
他依稀看到了张漠,却更多看到了玉霜夫人的轮廓。为了情爱变得疯癫的人,除了玉霜,也包括玉霜的儿子吗?
这种血脉传承一般强大的力量,是否是一种诅咒呢?
李元微尝试用常人的眼光看去张文澜,却一次次在他身上看到玉霜夫人的影子……这何尝不让人害怕?
这样的人,是帝王手中的剑。一旦帝王不能满足这个人的私欲,撑不住这个人的野心。这把剑,会反过来砍向帝王吗?
辉煌昏殿,漏更声长,炉香倦倦。
良久之后,李元微许诺:“若你成功,诸事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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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在夜三更时才回府。
长青向他汇报,府中并无异样。
自然是无异的。
桑娘被关了起来。即使鬼市中人有万般怀疑,但他们现在和朝堂作对,自身难保,张宅又如铁桶般难以攻破。他们的怀疑,阻止不了张文澜囚禁宝樱。
张漠也是没用的。张漠如今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恐怕压根不知道宝樱被重新关进来的事。而即使知道,张漠的身体状况,会让他现在的每一次出手,都在刀刃上。张漠拿自己没办法的。
禁园的故人也是没用的。那些仆从曾是当年张二郎和宝樱在路上遇到的人,他们好坏参半,全被张文澜豢养府中,就是等着如今能唤起宝樱的怜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