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的金光,其实只是一根金钗——一根被女子挽在指尖的钗子,流苏轻轻地打过他的脸颊。
发生了什么?
他迷惘地想着,脑中混沌,往日恩怨如同往世前生。他努力地想记起什么,那些记忆却如泥沼下的莲蓬,被藏得很深。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顾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
他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后,他仍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
七岁大的孩子闯了祸,挨打之后,被关进柴房中。
他为什么而闯祸呢?
面前的女子见他醒来,眼中便聚满了泪珠。泪珠一滴滴宛如珍珠滴在腮畔上,这分明是慈母的泪水,张文澜却觉得害怕,朝后缩了缩。
他躲在灶台后的稻草堆间,缩在墙根,退无可退。
玉霜哽咽:“阿澜,你哥哥抛弃我们,去和他的朋友闯荡江湖去了。他是不是厌烦我们,厌烦我们这个家了?你去追他,那该死的高氏女竟然告密,让你爹打你。阿澜,娘好心疼你。”
张文澜呆呆地想,原来是这样吗?
是啊,哥哥离家走了。
哥哥结识了太原李氏的同龄少年,相携着去游学、游历,闯荡天下。
也许是因为爹娘总在吵架,姨娘姊弟们总在互相陷害,还有数不清的猜忌、鄙夷……大兄终于受不了了,抛弃他们,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张文澜恐惧地想,那么我呢?我怎么办呢?
哥哥不要我了吗?
玉霜柔声:“没事的,娘要你啊。”
她美丽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幼子,冰凉的手指抚过孩子的脸颊。她的幼子完全继承她的美貌,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眼眸狭长肌肤如雪……这双眼睛,多么像她。
她手指间的金钗抵在幼年张文澜眼角处,孩子感知到危险,有些不安地别过脸。
她的泪珠又开始落了:“阿澜,你怕我,是不是?可是虎毒不食子,娘并非生来如此。是你爹辜负我们,对不起我们。”
张文澜沉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也许应该安慰她。可他隐隐觉得她说的并非事实。她在忏悔些什么,在为什么而掉眼泪呢?
张文澜希望她去死,可她是他娘。他只消抬头看她的眼睛,他便觉得自己不该存在,是自己连累了她。
世人都说,张文澜是野种。玉霜夫人早已背弃节帅,有了自己的情郎。
玉霜轻声:“阿澜,娘想通了。昔日娘不甘心,害得你吃了许多苦。如今你兄长不要我们了,娘才意识到,先前错的有多离谱。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有你是我的骨肉。娘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张文澜刷地抬起眼眸。
他漂亮的眼睛如雨花石一般,璀璨晶莹。
他小声:“真的吗?”
玉霜夫人含泪点头。
玉霜夫人把他抱入怀中,捏着他因伤而肿起的手脚:“我怎忍心伤害你呢?”
是啊,你怎忍心伤害我呢——
张文澜心头突起的尖戾念头尚未完全浮出,他听到玉霜夫人朝他耳语:“你爹不让我离开,更不可能让我带着你走。咱们得装乖。阿澜,你知道怎么伪装吧?”
幼子糯声回答:“我知道。”
玉霜夫人亲一亲他脸蛋:“乖孩子。”
他便红了颊,被母亲抱着出了柴房。
他浑身
酸痛,低烧连连,肺部也疼。但是年幼的他埋在母亲怀中,被母亲抱着一路走出去,迎接侍女们怪异的目光,他又觉得安心。
娘是在意他的,关爱他的。娘只是被欺负了,才报复了他们那么多年。如今哥哥走了,娘终于醒过来,开始悔恨。
哪怕他是野种,他也是娘的骨肉。
也许娘不是生来就爱他,但他是生来就爱她的。
他不怪那些旧日苦难,愿意为了娘蛰伏。他不想被人用异常眼光看待,他想和娘一起隐居,去哪里都行。
他会快快长大,赚钱养娘。等他长大了,他找回哥哥。远离张家后,他们会是很美好的三口之家。
这般想着,埋在玉霜夫人肩头的幼子,困顿又欢喜地闭上了眼。
而他何其天真。
玉霜对他和颜悦色整整半年。
母子二人商量着逃离云州张氏的计划,这个计划鼓舞着幼童快快长大。
玉霜夫人真的带着他逃离了张家,张文澜害怕会不顺利,但逃亡如此顺利。根本没有人意识到玉霜夫人要离家出走,更想不到玉霜夫人打算带他走。
张文澜离自己想象中的幸福一步之遥——
山野中下了雨,淤泥埋没,猎人捕兽。幼童踩中了猎人的陷阱,摔下天坑,摔折了腿。
他含泪仰望上方,朝上方的母亲伸手。
玉霜夫人蹲在天坑上方,只手托腮,含笑俯望。雨水浸着她的眉眼,黑暗袭来,她像是山野中的山魈野鬼,朦胧无比。
张文澜:“娘,救我……”
玉霜:“阿澜,你真相信我要带你离家吗?”
坐在天坑中的幼童呆住。
他听不懂上方大人的话,他茫然地仰头,无措极了。
玉霜:“陷阱是我早就托猎人挖好的,和你商量离家是哄骗你的。我知道你想离家出走,嘻嘻,可是我怎么会离家呢?”
她笑吟吟:“没有玩死你们,我怎可能离开呢?”
张文澜怔坐在泥地中,任由雨水如洪涛般飞斜,自高空中向他砸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腿疼身痛,半体发麻。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与娘亲半年的情谊,让他留恋的母爱,全是谎言吗?
“是的,”玉霜漫不经心,“阿澜,这世上怎会有人爱你?连你的父母都想你死,谁会在意你?我只是给你一个教训,我只是教你——连我都不爱你,谁还会在意你?”
她笑着:“小孩子就是好骗。对你笑一笑,对你撒撒谎,你就跟着我走了。如果阿漠也像你一样好骗就好了……”
她露出遗憾神色。
张文澜:“为什么?”
他抬起头:“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盯着虚空,一点点变得尖戾:“你想杀了我吗?”
虚空中藏着一整个潮湿雨季,湿漉漉地淹没孩童,孩童的美人娘如鬼魅般踪迹消失。
他质问又愤怒,求饶又哭泣,最终他坐在泥沼中,抱膝怔忡。
天黑又天亮,雨水断断续续,淋漓长久。坑底水流溢出,朝上涨水,一点点淹没张文澜。
张文澜以为自己会死在天坑下,死在对娘的渴望与信赖下。
他的记忆变得断续。
忽而有一刻,他在昏迷前,看到了天坑上方,出现了他的父亲。
张节帅站在天坑边,目光复杂地俯视着他。
张节帅把孩子从天坑中抱出,抱着他走漫长的山路。凉夜迢迢,四野漆黑,父子二人无言以对。
张文澜趴伏在爹肩膀上,不觉得安心,只是惶惑。
张节帅说:“回去后,你就去族学读书吧。”
张文澜想,去族学,是不是就见不到娘了?
去族学的话,兄弟姐妹会因为他是野种,而欺负他吗?爹为什么不杀了娘呢?娘又为什么还没杀了爹呢?他们为什么还没斗死对方啊?
玉霜夫人植在张文澜心中的种子,扎根生叶,蓬勃生长。幼子心中的惶恐破土发芽,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没有人爱你。”
“所有人都想你死。”
“你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爱。”
“你自以为兄长疼爱,可他数次背离,弃你而走,他总在救你不想救的人,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他真的在乎你吗?”
“你自以为你可以算计出爱,种种手段逼得樱桃困于你身畔。她此时信赖你,焉知不会如我一般欺骗,等着给你致命一击呢?”
“阿澜,金钗为证,你且猜一猜,我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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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姚宝樱三人置身张漠安排的房间中。
鸣呶稚嫩的声音在宝樱耳中回荡:“容大哥用琴弦射箭,把金钗射进来。是阿舜哥让我们这样做的……”
金钗……金钗……
姚宝樱捂住心口,她想她一定有什么要做的、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就藏在这个张宅。否则,故人为何用金钗?故人想提醒她些什么?
张文澜还在昏迷不醒,她此时离去,是前功尽弃,还是弃他于不顾呢?
而且,而且……她不认识这几人,陌生的几人在她面前说些关于夫君的坏话,她就要相信么?
姚宝樱跳得飞快的心脏渐渐平缓,大脑不再一片空白。
她看向这几人,想质疑时,眸子一缩,她听到猫叫声——一只黑猫从窗口窜去,先踩在鸣呶肩上,然后扑向宝樱。
宝樱一下子:“米奴!”
鸣呶:“啊,是容大哥的猫。”
宝樱抱着这只小猫,小猫亲昵地踩着她肩膀舔她面颊。
少女往后躲,露出些笑容,不再如先前那般面无血色了。米奴在这里,起码说明,容暮来了。无论她要做什么,起码她不是孤军奋战。
张漠笑起来:“对嘛。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何必那般愁?我都说了会助你,你也不必如此惶恐。”
宝樱抱着小猫,哼了一哼后,心中模糊地有了一个主意。她面向张漠:“如果我此时不走,日后需要走的时候,你会助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