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便弯着身,看高善慈难堪地去用帕子拭泪,又背过身,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失态。
下方抽泣声断续,姚宝樱抿唇,静坐。
柳絮斜飞,姚宝樱看她苦闷哭泣许久,自己那止不住的善心,便又开始冒泡,开始汩汩往外挣扎着溢出来……她实在不想和张二郎牵扯关系,但她又忍不住自己的好管闲事。
姚宝樱望着天,不自在地嘟囔:“如果,我帮你逃婚呢?”
高善慈一怔,然后惶乱摇头:“小娘子莫要胡来。婚期逼近,府中看守甚严,张家、高家都安排了许多人手。我不愿你为此涉险。”
姚宝樱有了主意:“婚宴那日宾客众多,人员混杂,会是闹事的最好机会。你若是铁了心不愿嫁他,我可以帮你一把。”
日光错落,光点斑驳,在姚宝樱脸上轻轻摇晃:“这世上,过得不开心的人那么多。少你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汴京既是浑水,你不愿涉足,便挣出去吧。”
高善慈痴痴抬头,与墙头上少女对视。她心中灰暗,本对前途无甚期许,满心焦灼。而今新的选项递到她面前,饶是她柔弱惯了,此时心脏也砰砰跳起。
她扬着微红眼眸:“敢问小娘子芳名?”
姚宝樱好谦虚:“……啊,称呼我为‘讨厌狗官的路人’便是。”
高善慈被她逗笑,又担忧:“你若因此受伤,我良心何安?”
姚宝樱在墙头晃悠着走两步,回头俯眼,冲那娇滴滴的闺秀眨眼,调皮道:“旁的事我保证不了,但是……从张二郎眼皮下逃脱,和张二郎斗法这件事,我实在太擅长了!
“对了,你们哪日成亲来着?”
第16章 腰间仗剑斩愚夫5
“所以,你只是去高家调查,又给自己揽下了一个‘帮新娘子逃婚’的活儿?!”
“轻点声儿,我只是助人为乐。”
“你不是说你以后再不和张二郎有瓜葛了吗?”
“可是看到张二郎吃瘪,我很高兴啊。何况,我怎么忍心看小娘子哭哭啼啼呢?”
“啊啊啊啊宝樱姐!!!”
“啊啊啊啊你不要叫了,我要聋啦。”
赵舜以头抢地,直撞桌子。姚宝樱难免有些为自己的好管闲事而心虚,扑过去拍背,安抚同伴。
二人缩在平时汴京乞丐才会住的东角楼边通铺房中,是因为姚宝樱自己舍不得花钱,却舍得拿钱去接济乞丐。被接济的乞丐,为二人找了这么个容身处。
夜里,赵舜崩溃半天,冷静抬头,才抬头认真端详姚宝樱。
赵舜说得很慢:“我们来汴京,从一开始要杀杜员外,改成接了杀高大郎的暗榜单子。我们来调查高大郎为人,却又开始帮高二娘子逃婚。宝樱姐,就
算要赚钱,也没必要赚得这么辛苦。你人好心善,但我怕你上当受骗,吃了大亏。”
姚宝樱眨一下眼。
她低头,脸色很静,轻轻嘀咕了一句话。
赵舜听到她那句话后,怔一下,却没再劝更多了。赵舜只说:“不管你做什么,我肯定会帮你的。让我们看看高家邸图吧。”
姚宝樱朝他弯眸:“阿舜乖。阿舜先画邸图,我的酥油鲍螺好啦,我闻到香味了,去去就回。”
姚宝樱蹦跳着跑出屋子去找她的美食,屋中少年则垂下脸。昏昏烛火照得他脸颊晦暗不明,少年眸子静黑神色偏冷,与平时追着少女跑的没心没肺比起,判若两人。
姚宝樱从窗口瞥到他的模样,她仍是笑吟吟。
屋里屋外的少男少女,都在想姚宝樱方才和赵舜说的那句话——“不能因为他,改变我。”
是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姚宝樱的旧情郎是那样心机叵测之人,姚宝樱痛恨那人的伪装,却又确实在那人那里得了大教训。姚宝樱花了三年时间才敢重出江湖,维持这份侠骨仁心,已然是很了不起了。
可是赵舜又想,善良的人容易被利用、欺负,他得跟着保护宝樱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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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深夜,张宅中张二郎的院落书房中,长青也在向张二郎汇报今日战绩。
给杜员外出主意,成功完成;抓姚宝樱回来,任务失败。
张文澜靠着榻边墙,一手手指轻点榻上小几,另一手又在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腿部,感受腿间痛意。
一阵风吹,夜里有些凉了。
张文澜听长青的汇报,在听到那女侠追丢了后,他都不动声色。他只是在听到赵舜又冒出来时,脸色有些不好。
那个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来头,凭什么一直跟在姚宝樱身边?那少年的三脚猫本事,甚至还不如他。
姚宝樱在做什么?
莫不是她就喜欢带着一个废物,照顾废物?
三年前照顾他,还没照顾够吗?
他哪里比不上……算了。
都是小事。
长青的汇报已经结束。起初,他见二郎越听,脸色越冷寒。但听到最后,郎君竟然重新心平气和,甚至笑出了声:“心肝肉……魂儿来见我……哈,她可真敢说。”
他仰头闭目,烛火稀疏落在脸上。
他想得到她那样说话的神情有多灵动,俏皮。他还想得到,傍晚时他与人谈事、约在樊楼,他开窗朝下俯望她,她昂头看他时,少女脸上一瞬间染上的胭脂色。
她看到他了。
看到他,她竟然会不自在。
张文澜眼睫飞扬,重新睁目的眼中流光若金,漾漾间生波。
长青:“……”
疯了吧。
看着像是“疯了吧”的张文澜一边摩挲着微痛的腿部肌肉,一边和长青奚落道:“若我所料无差,她会被你发现,必然是又傻乎乎去帮人做了什么好事,别人未必领情。”
他柔声:“不过无妨,跑了便跑了。今日是意外,我本就没有今日抓她的计划。”
这一下,长青意外了:“所以姚女侠说的回来见二郎的话,当真是她胡诌。郎君今日根本不知道她在那里。”
张文澜心想:这便是心有灵犀。
昔日二人决裂,她大哭着说她与他毫无默契,互不了解。可二人今日傍晚于汴河偶遇,这就是默契。
张文澜道:“先安排下月婚事吧,至于她……她已经在一点点进入我的网中了,总有收网的时候。”
不过,张文澜沉思片刻,又觉得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张文澜抬起眸,烛火照得他眼睛濛濛金光,神色微扭。
张文澜轻声细语:“把机关师打造的那只大鸟笼,运去婚宴上的高家。”
长青悚然一惊,不可置信郎君竟真的要用那种东西。
张文澜的手指点着桌上的清水,在平方小几上勾划几个字。清水洌冽,将他笔下那几个字连在一起:
杜员外,高氏兄妹……然后便是,“我”。
张文澜盯着桌上几个字,把其他几个字用水抹去,独留一个“我”。
入我局,陷我怀。身空留,心何去?
……这一次,我要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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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天日大吉,乃是张家与高家联姻之日。
论理,张二郎父母早亡,那么当朝宰相,即他的亲兄长张漠,理应主持这场婚事。但张家大郎张漠常年身体不好,平日上朝机会都不多,便连今日这场亲弟弟的婚宴,张漠都不参与。
倒是皇帝派了昭庆公主去观礼,让昭庆公主代皇室送了贺礼。
攀上张家,任谁都觉得高氏门楣有望,扶云直上时日可期。于是,不提私下那些龃龉,高家大郎高善声,花了大力气在妹妹这门婚事,绝不能让前来观礼的朝臣、百姓觉得高家寒碜,远配不上张家。
天未亮,高家华灯已挂,满府彩结栏槛。
日头方出来些,来登门的客人们多了,高家的丝竹声,奏得更加响亮。
而张家讲究古礼,早早便派张二郎出门迎亲。只是出府前,张文澜与张家长辈告别时,张家长辈听他咳嗽了两声,再看去,张二郎长身单薄,脸色微白。
一旁的长青看懂了长辈们的眼色,回答说:“二郎连日夜里开窗写折子,受了凉。”
几个长辈脸色不虞:风一吹就受凉的体质,暂且不提;大喜之日得风寒,听着便不吉利。
但不管吉利不吉利,张文澜都悠悠然出门,前去高家迎接新嫁娘。
用来接亲的花檐子用金钿珠翠装饰,四角垂下绣额珠帘。一眼望去,濛濛如红霞雪雾,看不清里面布置。新郎官出府,绯衣卓然,花胜簇面。
傍晚时分,红霞铺天。出府窄巷间,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侍女们提着花篮隔开人群,去发放金叶子。众人忙着抢金叶子时,张文澜登上马,又侧头掩袖咳嗽两声。
临出门前,他饮了点酒,好打起精神。想来一个小风寒,影响不了他今日要做的事。
他朝长青望去一眼,长青颔首,表示一切妥当。
而结亲队出门,乱糟糟的人流中,众人便注意不到,长青带着几个侍卫悄然离队,抄小路前往高家,并未与他们郎君同行。
从张家到高家,重重繁闹中,姚宝樱终于挤入了高家。赵舜去做其他布置,姚宝樱溜入了新嫁娘的闺房中。
黄昏时,屋中灯烛已经晕然。高善慈冠帔灼灼,裙裾下露出尖尖珠履,她手持珍珠却扇,坐于床端。吉时一点点接近,围着她的嬷嬷侍女们吵吵着吉祥话,高善慈则频频朝贴着“囍”字的窗扉看。
在她握着却扇的手再一次被汗水打湿时,她听到一个少女声音插入人中:“新郎官马上要来了,新嫁娘要去更衣吗?”
高善慈猝不及防抬眼,满目彤光中,她看到了姚宝樱——
少女冲她笑。
高善慈提着的心脏一下子回去一半,周围嬷嬷侍女尚且狐疑。不知道姚宝樱怎么做的,她轻轻松松几步就挤过一群人,牵住高善慈的手,要带新嫁娘去更衣。
旁边嬷嬷欲拦,姚宝樱回头,俏容一沉,训斥:“放肆!我家郎君的车驾被堵在外面,怕新嫁娘等不及,要我提前来看,你们敢拦?”
众人看这小娘子生得清秀又伶牙俐齿,当下信了:“二郎真是体贴。”
姚宝樱趁乱抓着高善慈的手,沿着后门跑入一层层廊庑,越走越快。
为了混淆眼目,姚宝樱今日穿着碧青色上衫,系一条胭脂红罗裙。她发挽小髻,乌鬓插满流苏钗子,如此再和高善慈走在一起,新娘与平常小娘子间的界限,便越来越模糊。
一路春幡雪柳,仆从遍布。曲乐声声中,姚宝樱抓着高善慈疾走,眼角余光看到各个旮旯都是逡巡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