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哑声喊了她一声。
宝樱依然装睡。
于是,事情便吊诡至此。
张文澜安静地半坐床头,垂目看着那埋于褥间的女孩儿。
他没有放下面子,如三年前那般屈就于她,在每一次她耍闹的时候,他都凑上去哄她,说尽甜言蜜语哄她高兴。
樱桃的高兴是非常不值钱的。
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开心,少有不开心的时候,哪怕你不理会过一段时间,她自己都会调整好自己。所以张文澜觉得,三年前的自己,其实非常的,贱。
他毕竟是在玉霜夫人那种不正常的家庭长大的,他看到喜欢的,便想拥有,诱哄,珍藏。
但那种“诱哄”,放低姿态,放弃自我,只顾着她。到头来,其实再好的甜言蜜语,她在愤怒时也根本记不住,不放在心上。
所以在三年间,张文澜慢慢琢磨过来,正是因为得到的太容易,姚宝樱才不珍惜他,才轻而易举离开他,说分开后再也不尝试回头找他。她对旁人一向好说话,对他却百般苛刻,百般瞧不上。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容易屈服,才给她这种错觉。
实则张文澜根本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若给他机会,他会成为天下最挑剔的人。
他恨她的同时,也在思考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还会放低所有姿态,哄她诱她讨好她,卑微地屈就于她吗?
不会了。
他如今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她不过是一个混迹江湖、尚且年少懵懂的小丫头。他在朝廷百官中斗了三年,还会输给一桩情爱?
于是,既然姚宝樱不理,张文澜便心安理得、淡定自若地躺下了。
他卧于褥间,闭上眼睛,借助算术努力入睡。
姚宝樱:“……”
她不可置信并保持愤怒,恨不得回头质问他怎么回事。然而若当真回头,又显得好可笑,显得她真的被他钓住了……所以,就,姚宝樱带着一腔愤怒心,努力入睡。
她真的很快睡着了。
毕竟是她。
张文澜心烦意乱、身体蓬勃,热气涌上而难消。他不发作,只强忍,又怒又恼了大半夜,也在快天亮时,迷糊睡了小半个时辰。
宝樱以为自己睡前被撩得不上不下,睡前内心骂骂咧咧,这一觉必然睡得不舒服。然而事实上,她竟然睡得很好,很香甜。
她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梦,入睡后的少女放下了全身心的戒备,不提防枕边人。她少有的卸下戒备,连张文澜绕过她起身下床,她也只是为那种外界动静而蹙了一下眉。
她迷迷茫茫地睁开一只眼。
张文澜:“如厕。”
她便重新闭上了眼。
天色蒙蒙,微光尚未完全照透窗子,又被站在榻边的青年挡了大半,沉睡的姚宝樱睡得面红眼迷,压根没意识到天亮了。
张文澜站在榻边垂目,面无表情。
如果他是恶徒,此时刺她一刀,都是容易的吧?
他自然想刺她一刀,可她若受伤了,他还得心疼,太不划算。
好消息是,她终于放松戒备,让他可以在清醒的时候,有不戴铁链的可能。他自由行动的时间也许只有这么短暂的时间,张文澜得抓好时机。
如今每日的饭菜,都是她逼着他做。
他们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的机会。
但他们即使再丰衣足食,姚宝樱每日出门打探消息的时候,偶尔也需要买点菜。她需要伪装成普通的、刚成亲没多久的少妇,出门买菜自然需要菜篮子。
张文澜去灶房翻出她的菜篮子,在细藤木上做了几个标记。唔,她买菜的地方太近了,他的手下可能找不到。他需要诱引姚宝樱去更远、更热闹的市集买菜……明日他就对她说,他要做新鲜的拨霞供给她吃。
还有,若是他还有药物在手,他在她衣物上撒点药粉,更方便引来他的侍卫们。
只是姚宝樱太提防他的那些毒,把他扒得干干净净,他全身上下没留下一丁点儿有用的药物。他让人在夷山研制三年的毒类,此时竟派不上用场,真是可惜。
张文澜联络自己的侍卫,自然不是想逃。
他巴不得被她长长久久困着,她愿意困他一辈子,他反而欣喜若狂。
他只是必须要交代手下一些执行计划的要点:此次南下,既是为了调查玉霜夫人的秘密,也是为了壮大声势,为张漠的南周一行做好掩护。
张漠南下去南周,对付南周皇室……
张文澜站在窗下,为此心神不宁。
对于一个求死的、脑子又很好的人,阻拦根本没用。张漠一副拼着性命不顾生死的架势,张文澜是拦不住的,不如给他一个可能。只是张文澜当然不能看着张漠如此——
他一路行走江湖,放足声势挑衅“十二夜”,他既要从他们口中拼凑出当年太原一战的细节,又想询问哑姑、乐巫二人,能否有救治张漠的可能。
如今他困住的哑姑、乐巫、金菩萨三人,各有各的用处。
他们不信张漠快死了,他们诅咒张漠尽快死,哑姑和乐巫更是不承认自己的医术足以救人。
没关系。
张文澜想,只要让他们见到整个江湖因为他们的消失而越来越乱,更多人受困,他们迟早会愿意救人。天下的名医,张文澜都请过了。如今只剩下哑姑和乐巫了……
站在窗下的张文澜茫茫然地想:若是如此依然无效,他还能做什么来挽留张漠呢?
如果他的寿命,可以分给张漠一些就好了。
如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张文澜思考半晌,强迫自己从混乱思绪中回来,开始思考自己与姚宝樱的未来。
他们,真的……有未来吗?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真假莫测;他与樱桃在一起这么久,如果玉霜确实活着,玉霜应该很快就能知道,或者已经知道了。他必须得想法子保护好樱桃才是……
无论她喜不喜欢他,那都是他与她之间的事。他愿意一辈子受困于此事的真假,但他容不得玉霜的破坏与利用。
清晨雾气泛起,张文澜琥珀色的眼眸下,凝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冰霜间戾气浮动,阴鸷满满。
姚宝樱快醒了,他不能惊动她。
想到这里,张文澜收敛了自己一身戾寒冷气,重新伪装出平静无害的公子模样,回到寝室。
他意外她竟然还没睡醒。
张文澜看看天色……天都快亮了,她不起来晨练吗?
她真的很懒惰。
她本来就不勤奋,如今有他的蛊虫在身边,她更是变本加厉地偷懒。
想当初,他喂她吃药丸时,她还需要他诱哄。而今她用他的蛊虫,比他次数还多。她借他练武,越来越熟练了。用他的效果比晨练好,姚女侠自然更懒惰了。
张文澜很满意这种潜移默化的效果。
宝樱既然还没醒,张文澜便继续在屋中找点儿事干。
他的目光,盯上了她随手丢在桌上的包袱。
张文澜记得,她刚找到他的时候,是没什么东西需要包袱来收整的。而今这包袱,竟然鼓了起来……她都装了些什么?
反正他是她的男人,他与她立场也不同,翻看她的东西,张文澜毫无心理负担。
张文澜在姚宝樱的包袱中,找到了一些信件。
他站在窗下,就着熹微晨光,一目十行地阅读信件。
习武人的信,一竖列上十个字能错七个,不会写的复杂东西更直接用画图来表示。字句稚嫩,笔迹僵硬,宛如初学握笔的六岁稚童。
和这些人比起来,姚宝樱那圆润可爱的字体,更显得赏心悦目了。
张文澜唇角带笑,欣赏了一会儿宝樱的字,才去注意他们交谈的内容。
这些信件的大概内容是:
各方势力询问“十二夜”情形,纠集人手准备救人,却苦于不知道被困住的三人被关在哪里,他们在打探消息;亦有人求救云门,找“十二夜”如今的领头人云虹,要云虹组织救援行动。
但云虹似乎不在云门,信件通信似乎被隔断了,信件便转移到了宝樱这里。
唔……信件无法通往的地方……云虹会在何处呢……张文澜心中有了隐约猜测,继续读信。
宝樱在信中劝阻大家不要激动,她会打探到关押地址,请他们不要纠集聚众,与朝廷为敌。她又转而说,想看北周朝堂和江湖反目的人很多,他们是否是被人挑拨,可在内部查探一番。
但宝樱在江湖上的话语权多依附于云门、云虹,听她话的人不多。
宝樱舌战群儒,天天和一群人打嘴仗。
无意义的嘴仗信息,张文澜浏览的飞快,他最后看到一封信的署名有些意思:秦观音。
秦观音的来信,倒是和那些蠢笨的江湖人不同,她心平气和,没有说什么“十二夜”关押的事,而是说听闻宝樱来了余杭,她愿意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这位小师妹。
秦观音是少有的认同宝樱的人,她不认为江湖应该和朝堂为敌。如今北周朝堂看起来能人众多,越来越稳固。北周看起来不像是短命王朝,他们这些从乱世中走出来的人,自然期待明主建立真正强一统的王朝。
若朝堂值得,江湖自然愿意归顺。
所以,秦观音写信于姚宝樱,委婉地暗示宝樱,若她与这位南下的朝廷命官有私下交情,可否从中说情,让双方见一面。他们并非非要刀兵相见。
信的最后,秦观音大约是为了拉近乎,放下那些严肃事务,和宝樱拉了一个小家常:听说宝樱和那位太子的联姻,宝樱这边拒绝,那边却态度微妙。太子更决定亲自来找宝樱,谈一谈二人的婚事。
小儿女之间的情爱,若是能见面谈妥,自然是最好的。
联姻……
张文澜面无表情,将乱糟糟的信件,塞回宝樱的包袱中。
他倒是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姚宝樱连婚姻都被人关注起来了……
他在三年中,一直在关注云门有关的婚事,就害怕听到她成亲的消息。
她若是成亲了,他从中破坏,难度更大一些。他虽然一定要得到她,但他也没有给自己增加难度的爱好。
然而他熬过了三年。
却没熬过三个月。
他在汴京养病了三个月,出来一趟,她就有了婚约。
而她与他提也不提。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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